回不了家的人 (第2/5页)
男主角老金是一个体魄强壮、马技超凡、沉默寡言的藏族人,他跟大地一样坦然而充满奥秘,传说他在藏族打冤家时被对头那伙抓去骗了,但那也许只是传说。他独自放马很久了,文秀的出现逐渐而彻底地打破了他的宁静。这个角色有丰富、微妙的内心活动,需要在很有限的日常行为中无声地表达出来。经过一番努力,我找到一位英俊的藏族歌手,长着一副豪放、温柔的歌喉,一双深情又迷人的眼睛。
一天我们拍一场在大雨中赶马的戏,需要百来匹马和消防车。红原县没有这么大的马群,也没有消防车,制片组联系了别的县的牧民把马群赶过来,再从成都调来了两辆消防车,用来下雨。我们一早赶到山谷底的景点,那里是一片没有叶子的红柳林,林间流过一条潺潺的小溪,跟多日来草原的景象很不一样,让我耳目一新。
电影上映后,观众和评论都很赞赏她的演出,好莱坞权威性杂志 Variety 是这样写的:“电影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它的女主角——十六岁的李小璐来推动剧情。李小璐那令人惊异的成熟而具有层次的演出——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到一个发号施令的少女,直至一名历经沧桑而变得喜怒无常的年轻女人——始终保持着本质中的无辜。从清纯的“裸露”到后半部她与一系列男人污秽的性场面,李小璐自始至终把握了这个以个人命运透视民族命运的故事。”
马群迟迟不到,牧民本来说两天可以把马赶过来,那应该就是今天上午。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否干脆不来了。那是个没有手机的时代,我们无从得知。我跟演员排练戏,副导演排练下雨。早上等到中午,吃完饭接着等。我望穿双眼地看着远方的地平线,组里好多工作人员坐在地上打盹,眼看一天要过去了。终于,地平线上似乎冒起了尘烟,副导演用手提喇叭喊醒大家,各就各位。所有人翘首以待,马群从天边向我们跑来,蹄声好像从地壳下面传出。制片组的人跟牧民抱怨说,讲好了上午到的,现在都下午四点了。那几位牧民风尘仆仆,高高兴兴地说,是的是的,我们到了。
拍戏的时候,小璐也是那样从容不迫,灵气十足,只是内心太过刚强,有时较难让她流露女孩子天然懦弱、心灵娇嫩的感觉。我很少跟她讲大道理,有时会演给她看,做动作给她看,就像当年贝托鲁奇用动词启发我那样。如果跟一个自我不强大的演员这样讲戏,也许是危险的,但她一点就通,看了马上明白我的意思,从不生硬模仿,演出来就完全是属于她的动作和情绪了。
胶片时代拍戏,一般每天把当日曝过光的胶片(熟片)送去洗印,次日看样片。如果不看样片,也会从洗印的地方得到对胶片技术上的反馈。洗印对我们来说是个难题。每个星期,制片组的同事带着红色胶布封好的胶片盒,乘车到成都,第二天乘飞机到上海。这一盒盒都是心血,我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父母。他俩一辈子谨小慎微,但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挺身而出,毅然答应帮我把熟片送到香港,再把洗印完的样片带回上海。
见到李小璐的时候,我心目中已经有一两个演文秀的人选。那时她刚随母亲张伟欣到旧金山不久,在我家附近的中学上学。我在前期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回家探亲看望丈夫,听说了这么个当时还只有十五岁的女孩,就怀着“有枣没枣打两竿子”的心态去见她。小璐穿了一条那时中学生流行的肥大牛仔裤,从校门里走出来,没有任何紧张和殷勤,默默地跟着我回了家。我把台词给她,她认真地看完后就记住了,然后非常松弛自然地念出来,乖巧里隐藏了小小的叛逆。她的肌肤骨架十分稚嫩,眼睛却似乎已经见过太多的人间事,举手投足散发出一股无辜的性诱惑力,有点让人不知所措。十五岁的李小璐是一个尤物。
在红原县最后一天的拍摄是一个月来最艰难的,那是一场雪景,但草原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积雪,Pan和美术组的人连续工作了四十八小时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尿素)雪,没想到被一场大雨冲跑融化了。他们精疲力竭,尿素也不够用了,但是必须重新再把现场建好。他们在离摄影机远一些的地方铺上了“米菠萝”的泡沫雪。
这部电影基本上是一台双簧戏,我在前期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找到男女主角。戏里的文秀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邻家女孩,跟许多同龄人一样,她初中毕业去插队落户,在大时代的熔炉里,被炼成了一出悲剧的女主角。角色跨度很大,从情窦初开到被践踏后自暴自弃,再到发自灵魂深处的顿悟,她经历了改头换面的变化,最终化蛹为蝶。我们去了好几个城市,看了无数艺校的、地方剧团的女孩,都没有看到理想的。记得当年王金花为我们带来试戏的女孩中有章子怡,在谢晋表演学校试戏的女孩中有范冰冰,在北京还见了周迅,那时她好像在酒吧唱歌。人们一定认为我有眼不识泰山。
一切就绪,鼓风机吹起,高台上撒下“大雪”。暴风雪中一盏歪斜的路灯在雪地上画了一圈黄黄的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照在文秀昏倒的身体上,老金在大雪中把她抱起,向草原走去,一滴滚烫的眼泪滴在文秀的脸上,她睁开眼,慢慢伸出手替他擦干。他们的背影走出光区消失在茫茫大雪里。这是一幕歌剧,一首挽歌。已经累得麻木的我被深深打动。
资金到位后我飞到上海,公寓的墙上开始贴满参考资料,许多艺术品和电影中能激起我们灵感和想象的画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民画报》和其他杂志。屋里也堆满了七十年代的布料、绒线、纱巾、书包、军用皮带、水壶等等。好些布料是从人家箱子里觅来的。那个年代,布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舍不得用的好布就存放在樟木箱里,等到特殊的日子再拿出来做衣服。至今我父母家还有一箱以前省下来的厚呢料,那是冬天用来做裤子的。记得每年春节前裁缝会来家里,把一块大木板铺在箱子上当工作桌,用一根又扁又圆的粉笔在布上画线,裁剪,然后在缝纫机上给每个人做衣服……我沉浸到儿时的色彩、质感和气味中,电影里的事渐渐与我自己的记忆融在一起,似曾相识。
突然,这份感动被两个愤怒的牧民打断,他们手里拿着两只血淋淋的牦牛胃,里面都是白色的米菠萝泡沫。他们要求我们赔偿牦牛,还要求我们马上把草原上的“雪”清理干净。想到牦牛是他们的生计,草原则养育着那里所有的生命,我感到深深的负罪感,马上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这时候从下午一直工作到次日凌晨的工作人员,也因为过度疲劳和饥饿跟制片部门冲突起来,眼看就要打人了。什么叫“内忧外患”,我算在那一刻领教了。
我和海南来的有钱人开了几次会,把合同具体化了,但到签约那天,他突然反悔了。就这样,我又回到零,重新开始。我对商人固有的鄙视因为这事又加深了,但我只能继续厚颜无耻地跟其他商人吃饭。他们当中有一些,一个晚上可以赌博输掉一百万美金,一讲到拍戏,却需要无数次地跟我讨论商业计划,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描绘种种可观的回本、盈利前景。其实任何这样的计算都是胡诌——不管从谁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人能保证一部影片会盈利多少,要不然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多赔本的电影?经过许多周折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位真心喜爱这个故事的理财专家,她介绍我认识了几位有诚意帮助我的人。
拍完后我把一切交给制片部门,回房拿了箱子离开。坐在车上,望着渐远的原野和雪山,我感到一阵释然,接着一股莫名的留恋油然而生——人总是对受过磨难的地方和事情记忆最深,也最有感情。
我们决定让 Pan先到上海,住在我刚刚购买的一套公寓里做资料研究,我们需要足够的时间,从时代的原始资料里寻找和提炼最准确的视觉符号,在头脑里完成一部完美的电影。实拍现场往往是各种折中妥协,从理想中的电影里扣分。这是我学做导演的第一堂课,前期的孕育是十月怀胎,孕育生命老鼠只需二十天,猫是两个月,人的妊娠期必须十个月,很少有近路可抄。
我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是到自己的“娘家”上影厂,跟当时的老厂长商谈租摄影棚拍帐篷内的戏。他是老一辈的、还记得我少年时代的人,一个毫无官腔和官僚作风的人。他似乎看出我的难言之隐,但还是同意帮助我,他建议我们在下班钟点后进棚,上班钟点前离开,这样可以少一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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