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了家的人 (第3/5页)
我对导演这一专业所知甚少,只有脑海里那部挥之不去的电影,和想把它呈现出来的激情。从Pan加入摄制组那天开始,他就成了我的老师——如何拍一部“好电影”,而不只是一部“电影”的老师。
我和主创一起在上影厂小放映厅看了第一批样片。由于我们在野外拍摄各方面条件太差,装卸胶片的时候片门进了沙子,许多地方胶片划了道;然而,银幕上那条熟悉的地平线,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彩,还有那些特写——唇须上那颗颤抖的汗珠,手指尖轻轻的碰触……令我看完后悲喜交加,难以平静。
第一次见朴若木是在上海我儿时的房子里,上影演员培训班的同学们为我庆祝三十岁生日的晚餐上。不知是谁把他和关锦鹏导演带来了。朴若木当时是关导的美术指导,他用很难懂的香港普通话自我介绍:我是 Pan,和关导演在上海拍电影《阮玲玉》。印象中那晚他喝了不少酒,也很健谈,却好像没有跟我说什么话。之后一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那个叫 Pan的人,直到我再一次回上海,接拍电影《红玫瑰白玫瑰》。当时有不少明星对演红玫瑰表示了兴趣,制片人也曾经怀疑我是否是最佳人选。 Pan由始至终坚持,这个角色非陈冲莫属。电影上映后,我得到了我的第一个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据说,开拍前 Pan跟摄影师杜可风开玩笑说,咱俩先说好了吧,红玫瑰归我,白玫瑰归你。杜可风说好啊,这样挺好。但是开拍后没几天 Pan就发觉,这个红玫瑰原来只能做兄弟。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要在摄影棚里拍的都是洛桑和小璐在帐篷内的重场戏,在一个礼拜的拍摄计划里,他们的人物将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记得进棚的第一晚拍的是场里来的供销员和文秀的戏。小璐比起我半年前初见她时成熟了许多,她把人物天真无辜、情窦初开到欲望的唤醒演得微妙而复杂,十分动人,让我赞叹不已。文秀的寂寞被打破,她的毁灭开始了。
我马上把剧本寄给美术指导朴若木,希望他来参与拍摄。他读完剧本后给我写了一份传真,表示他在剧本中看到了电影的可能性,美丽的青春、美丽的天地与残酷的现实形成张力和对比,而且越美丽就越残酷。我阅读小说时眼前出现的电影与它对我的吸引力所在,被他一语点了题。
帐篷内有些裸露和情爱的镜头,小璐少女的身体非常切合影片主题,很难代替,但是她不肯演。现在想想那是多么情有可原的事,我当时真像个无情的“后妈”,太为难她了。副导演找来一位替身演员,没想到她是个“大师”级的,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严肃得体,落落大方,听完要求就开始稳重地脱衣服,没有半点扭捏,也不刻意回避旁人的眼光,始终平和礼貌。她没有任何闲聊,只谈工作,时时刻刻保持着统一完整的人格,得到全组人的钦佩和尊重。她离开后,我问副导演是从哪里把她找来的,他说是某个艺术学校的老师。
朋友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以前在海南搞房地产的有钱人。据说他卷进了什么法律问题,就跑到美国来,在湾区南面的高尔夫球场边上买了一栋别墅隐居下来。他耐不住寂寞,扬言要结识影视圈的人投资拍戏,我和朋友就驾车去见他。他请我们在高尔夫俱乐部里用午餐,我等他炫了一番富之后,给他讲了拍摄这部电影的意义和预算,我们将需要一百万美金。他说,一百万小意思,没有问题,他很期待跟我们合作。
戏里文秀的衣服会被粗鲁的手扒掉,所以这些衣服必须是有情感记忆的。文秀的父亲是个裁缝,Pan在设计服装的时候,为文秀设计了用花布碎片做的圆领衫和母亲织的毛衣。电影开场的时候,父亲在缝纫机上用边角料为文秀踩了这件圆领衫,它是父爱;毛衣和上面的针脚花样,是母亲的用心——文秀是个父母疼爱的孩子,现在这些衣服被扯掉便更不堪入目。这样的细节从观众的眼帘进入潜意识,他们意识里感受到的是演员的感情。回想起来这些都是我对细节的启蒙教育,每一个选择,都会使你的电影更令人信服或者出戏,更令人回味或者乏味。
在柏林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我看到几部很有挑战性的短片。朋友的小说只有十来页的样子,我以为它会是一部短片。读的时候许多电影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比方文秀被糟蹋之后,老金的大手把她湿漉漉的脑袋捧起,像捧着刚刚分娩出来的湿漉漉的羔羊;还有文秀昏倒在医院外结了冰的水槽边,老金抱起她,在大雪里背朝光区走向草原,被黑暗吞噬。我开始在酒店里写剧本,反正因时差失眠,干脆不睡了,从柏林一直写到旧金山。我在下飞机前完成了初稿——它是一部长片。
Pan在景片安置了无数的小灯,那是帐篷门窗看出去的星空。放到今天,只要想得到,技术上都能达到,想哪儿有星星哪儿就有星星,要做的决定只是判断它们在为电影加分还是减分。但是当年那些灯泡很难控制,弄得 Pan和他的手下焦头烂额。摄影部门开始抱怨,说,太假了,难看死了,还不如不要了。这片“星空”衬托帐篷内污秽的行径,这个童话式的叙事风格是我们的初衷。在做出利弊衡量和决策的时候,我想如果一定要出错的话,我宁可错在为完成初衷的努力中。
几天后我给朋友打电话抱怨,就在那个电话里我第一次表达了想导演电影的愿望。我跟她说,我想祭奠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把你的短篇小说拍成电影。这样来势汹汹的表达欲望也许是被某种潜意识的危机感所驱动?也许就是所谓的中年危机?我感到“现在或永不”的紧迫感,我必须把想讲的话讲出来,我必须突破自己。回想起来我很惊讶,我怎么从未想过这事会做不成?这个可能性根本没有进入过我的头脑。
我们每天下午六点进棚,我带着演员排戏、走位,各部门看完排练后,各就各位开始工作。演员去化妆梳发、换服装,我和副导演、摄影师讨论机位、镜头分切,安排当天的拍摄顺序,Pan也经常跟我们一起讨论,建议构图。当年的胶片宝贵,不像数码时代可以把一整场戏从每个角度从头拍到尾,后期让剪辑师来“分镜头”。确认机位和顺序后,置景组道具组调整布景,灯光组布置灯光。现场准备完毕,演员再次带妆排练,然后实拍。记得我的监视器非常小,比现在的手机大不了多少,清晰度也很差,实拍的时候我经常是直接看现场的表演,而不是通过监视器。演员先走戏后化妆的程序,是我从美国摄制组学来的。国内当时一般是演员直接进化妆间,化完妆才开始走戏,有时候机器架好了,演员进景后会完全颠覆导演和摄影的设计,一切只好重新做过。
一九九五年二月,我以主竞赛评委的身份参加了柏林国际电影节,拍摄电影的想法是在那两周里明确化的。印象中不少参赛电影令我失望,故事或多或少都散发出一种世纪末现代人的精神萎靡、颓废和恐惧,但又缺乏尖锐的提问和思考,观影时既得不到视听上的感官刺激,也得不到思想上的冲击、颠覆或心灵的升华。
摄制组一般在早上七点收工,每天凌晨四点左右工作人员就有点像僵尸了,走路眼睛直愣愣的,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错误。整夜拍戏的确违背了进化论,人类不是夜行动物。
怀里的孩子贪婪地嘬奶,我望着她,认识到前半生结束了。一个母亲誓死捍卫的唯有她的孩子,和孩子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别无其他。这天经地义。我再也不可能像拍这部电影那样不留后路、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棚内戏还剩两晚的那天,我在睡梦里接到上影厂的电话。老厂长说,他能为我做的就是完成今晚的拍摄,我必须在明天早上拆景撤走。我说我还有两个晚上就拍完了,能不能延长一天?他说绝对不行。
第二天我就启程回家,在飞机上我的一颗门牙断了,我没有咬任何硬的东西,它就莫名地掉了下来。我把它吐出来,完全蒙了,再舔了一下嘴里的空缺才相信,手心里的确是我的门牙。牙医说道理很简单,我因怀孕、哺乳严重缺钙,但我却从中感到某种另外的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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