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 格瓦拉 (第2/5页)
她一直在发抖,这与天气冷暖没有丝毫关系。她总是咬着嘴唇,仔细地审视每一米人行道、每一段栏杆、每一级台阶,还用鞋尖检查路缘石。每当她发现一个破洞、一处缺陷、一片铁锈时,都会悲伤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你懂的”的意味。我们并肩而行,将自己裹在外套里。
几年后,他突然拜访了我的父母,我想他一定是从我们以前的谈话里回忆起了这座小镇的名字。那天一大早他就登门了,穿着得体,彬彬有礼。他自称是我的朋友。我妈妈给他做了早餐,他们三个人聊了起来。伊戈尔一旦觉得安全了,就开始在他们面前勾勒出由纵横交错的铁路和无数火车头、车站、铁路工人所构成的宇宙图景:这个宇宙运动不息,匆忙是永恒的基调,在不断转移中被蒸汽喷涌的云层所包围,世界中充斥着开关的碰撞声、汽笛声、叮当声和单调的隆隆声。活塞在出力,旅行的人群在沿着玻璃墙围成的中央广场漫步,他们走到月台上,走到售票处的祭坛前,那里有教区牧师般的站长正在举行祭礼,穿着制服的指挥人员凛然而立,收取他们手中的车票供品。神圣的终点站,奇幻的目的地,一次又一次出行都是救赎之旅。
她总是让我仔细观察。我看到了这样一座城市,总是灰蒙蒙的,由各种深浅不一的灰色调构成,一座让人接触起来难以产生愉悦感的城市,它凉薄,被中间的一条河流剖为两半。不时有公共汽车悄然驶过桥上,不久后又折返回来。巨大而昏暗的橱窗玻璃反射着重重人影,让街上的行人数量似乎翻了倍。他们嘴里呼出的一团团白色雾气看起来就像迟疑不定的幽灵缓缓飘飞。有一次她问我住在哪里,在听到扎姆霍夫街这个答案后,她惊恐地捂住了嘴。
他称我为“波兰女王”。
“他们不应该在坟场上盖房子。他们应该把贫民窟的废墟与国家的其他部分隔离开,在那里建一片真正的墓地,以及一座博物馆。无论如何,他们应该这样整修这座城市。他们可以在切斯托霍瓦那边,靠近圣母教堂重建华沙城,或者在纳鲁河边也行,那儿的景色多美啊!从这个鬼地方搬走吧,我亲爱的孩子。”
“不上学就不行吗?”他失望地问。
很多次我向她保证一定会搬家,然后把她送回她那高大而狭小,像个鸟窝似的公寓。我会为她掸去外套上的落雪,用她的白瓷茶壶给她沏上马德拉斯茶,然后把土豆放在锅里煮。她会催我说:
“当然可以,但你得去上学啊。”
“跟我说说话吧,有什么你想问的,给我讲个故事也好。你得把我折腾累了,哄我睡觉,你走的时候我肯定会睡着的。”
“难道不能安排我当一名铁路工人吗?”
我悉听尊便,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我讲了罢工,讲了即将发生的诸般变化,讲了人们的种种八卦,但实际上我讲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安娜女士的公寓似乎是个虚幻缥缈的世界,因缺乏生气而引人不安。楼下好像无事发生,从这个高度看去,横幅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到无法辨识,原本鼎沸的各种声响也湮灭在迷宫般的庭院里,只回荡着一个褪了色的短语音节,语焉不详。这座城市仿佛由屋顶、天线和烟囱构筑,是鸟儿和云朵的栖息地,是永远阴郁的天空的居所,是黑暗的藏身之处,唯独不是人类的生息之地。
“这很危险,你不能这样生活。要不然会再次把你送进医院的。”
“你看见了吗?我的孩子,都结束了。你看地平线上的景象有多么模糊,看到了没?”
“我知道。”他会像个大人一样回答。
“这种天气总是这样的。”我安慰道。
“你不能在波兰到处流浪。”我会对他重复这句话,仿佛他是个孩子,而我是抽象的、普世意义上的母亲。
可能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参加了一场星球大战。也许行星的力量都是相互排斥的?是的,肯定是诸如此类的原因。人们彼此埋伏起来,抵达近处时互相射击,向教皇、里根和列侬开枪。一切似乎马上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转成一种未知的形态。现实如波浪般起伏。梦幻与幻灭在通道中擦肩而过。玛雅的面纱在阳光明媚的风中飘动。
“嘿,有一辆餐车。”他惊叹道。
“我梦到了这个世界。”安娜说着,在水槽里注了涓滴细流,清洗茶杯,又小心翼翼地用抹布擦拭茶匙。“我梦到过,但我睡不着觉。你也帮不了我,”她补充道,“谁也帮不了我。你也只能过来陪我聊聊天。世界正在消亡,一切都终结了。”
伊戈尔是我的另一个照料对象,他与我年龄相仿,和父母一起住在绍斯克罗街一间满是装饰品的公寓里。他谦逊而冷静,总是保持着不错的心情。但问题是他总离家出走,搭上火车不停转乘流浪,而且从不买票。他的“逃亡生涯”混得还算不错,总有人请他吃三明治、苹果和糖果。他知道该如何给人留下好印象。他往往一消失就是几个月,回家时已是一副蓬头垢面、精疲力竭的样子。他的母亲一气之下会把他送到医院,但很快他又会被放出来。一旦邮递员送来他的养老金,伊戈尔就会再次踏上自己的蹭车之旅。他在旅途中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旅行漫无目的,完全无迹可寻,直到一段时间之后警察或救护车从埃尔克、苏沃基之类的偏远山沟把他遣送回来,才知道他都去过哪里。我们试图像栽种灌木一样让他在某个地方扎下根来,试图把他羁绊住。我曾和他一起去俱乐部,打牌、下中国井字棋,或者玩填字游戏,但是实在单调乏味,无聊到极点。我们把有可能唤起他激情的各种爱好都和盘托出:集邮、航模、养神仙鱼、收集矿石等等。他报以和煦的微笑,随即又把话题扯回到火车。他会问我能不能散步去火车站——先过桥,然后沿着耶路撒冷大街一路走下去。于是,我们俩就在站台上转悠起来,看着电子公告板上的目的地变来变去。他会紧贴红线站着,以便在火车进站时能看得清楚。他会数车厢,对哪节是卧铺,哪节只有硬座了如指掌。
我不相信她,但我已经放弃了把她带回现实的想法。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们都要活在现实里呢?想要维护世界的存在,想要像阿特拉斯一样把它扛在肩上,想要拯救世界,想要为世界献身赴死,都算不上是错误的认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事实。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就是个伟大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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