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月 (第2/5页)
我注意到,这个姓氏在波兰相当有名。<a id="jz_7_1" href="#jzyy_1_7"><sup>[7]</sup></a>她把照片摆放在桌上,我们各自端了杯咖啡,走到电壁炉旁坐下(园丁断了腿)。我在脑海中酝酿接下来该如何巧妙地提问,这个问题要恰如其分地适合于此情此景,就像整张拼图中缺失的最后一块,可以浑然天成地嵌入,我要轻柔而自然地问出来,就像抹了黄油一样。这个问题会钻出一个洞,但是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还不如不问。但是没等我问,她便主动开口了。她说,他最终被击落了,甚至没人知道他在哪儿牺牲的。
在这里,时间不再带有任何属性,被一日三餐均匀而完美地分割成了几个部分,缠绕着自我。没什么其他可做的,没有突发的新鲜事,没有电话铃声的呼唤,也没收到任何信件,没有什么能打破我这种奇妙沉思的平衡。一切都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带着不可阻挡的必然性。糖罐里从来不会缺糖,但绝不会冒出盐,也绝对洒不出葡萄酒。这座房子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机制,就像不知何时上了发条的古旧八音盒,它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固执演奏着,总是卡在同一个地方——冷热水龙头,直到这个微小的瑕疵被我当作整个秩序的一部分,开始慢慢被接受。每个小时都有相同的长度,每分钟亦如是。我是否应该觉得奇怪?似乎每条消息抵达这里时都受到了遥远距离的遮盖而改变了颜色,显得虚幻不实。它们听起来就像来自另外一个遥远世界的声音,某种并不真实存在的子虚乌有。房子自然地一天天变得老旧,阁楼上的物件越积越多,在防尘罩的覆盖下沉睡。端庄古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中世纪的箱子默默静置,丝毫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提示来彰显自己的存在。苏格兰真可称得上是上帝工厂的完美杰作。
“我爱他。”她说到这里,咖啡杯轻轻地、优雅地碰了一下碟子。
唯有浴室让我很崩溃,独立分开的冷热水龙头实在是个令人费解的发明,我感到十分无助。所以每次洗头我都不敢用淋浴,只能盆浴。躺身泡在浴缸中,抬眼看着墙纸上单调的图案,让我很容易进入一种近乎于冥想的状态。
我惊讶地望向她,不可避免地,我脸上丰富的表情再次出卖了我。她对我报以温暖的一笑。
所以说,我从礼物中得到了漫长的傍晚,无尽的傍晚。因为那里地处北方,六月天的白昼明显比波兰长得多,不论我起床还是就寝时,天都是亮着的。有时候我清晨醒来,天色已是大亮,让我误以为睡过了头,焦急地看过手表上的时间之后才知尚早,惊讶之余倒头再睡。
是一个平凡的故事,如果爱情故事可以平凡的话。他们二人都穿上了卡其色的制服。食品配给卡、夜间从黑暗的地面上消失的大都市。
“我一点也不孤独。”她说,“我这里平静恬淡,而你们需要平静,所以我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们,仅此而已。”
“我以为,离开他,我活不了,”她叹道,“他说话的口音和你一模一样。”
她直接回答了问题中隐藏的后一句。
我来这里的原因至此浮出水面。因为我与塔德乌什·波尼亚托夫斯基——这位阵亡在德国汉堡附近上空的飞行员——有某些共同点。
“女士,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邀请一个陌生人回家?”我问。
早上,我又开始新一天的写作,写得很勉强,很不情愿。电脑屏幕在耐心地等候我敲下每一个句子,将其俘获,又揪住下一个单词。它连眼都不眨就接受了我手误造成的拼写错误,以及每一个错别字。它用闪烁的光标轻轻催促我快点写。我潜移默化地被引入了往事。我在写一本关于自己的书,写我当年还没有自我意识,没有身份证,没有义务,没有计划,没有习惯,也没有反思,我写自己陷入了晦涩难懂的画面。一个小女孩儿,连感觉器官都还没发育好,所感知到的都是扭曲变形的。我懵懂无知,眼中所见的只是自己想看到的。世界就是一滴水,发生的事情既没有情节,也没有原因,它们只是偶然随机地,或是随着一阵神秘的闪光出现在自己身边。我写的这些文字,电脑未加怀疑,不予置评,照单全收。它的驯服深深鼓励了我,但我自己对此深表怀疑,我自己在乎过谁?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那些模糊褪色的、无足轻重的过往有写成书的价值?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发生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倾注笔墨吗?别人才更重要,难道不是吗?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人们普遍接受的、按重要性排列的等级顺序,难道早餐时看的报纸没有说清楚吗?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未被载入史册,未被记录在案,未被任何人书写,除了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记得,那么,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晚餐时间,我们才再见面。餐桌是为两个人准备的,我坐一边,她坐一边。
盛放午餐的篮子里多了一个奶油色的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女主人写给我的卡片,她想下午再给我看些东西。三点钟,她在饭厅等我。真是英国风格啊,我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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