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 (第3/5页)
在一个炎热的夜晚,西北方向的天际连绵不绝地闪耀着亮光。我以为自己听到了远方沉闷的雷鸣。我满怀希冀地想,也许只是一场遥远的暴风雨吧,但我心知肚明,这无疑是战争的声音。所以,战争还在继续,也许永远也不会结束了,也许会成为自然常态吧?
日复一日,白昼渐长,气温回暖。起初,我只是沿海滩走走,没有考虑过脚下的土地到底会延伸多远。很快,我学会了如何用石头堆砌一条不高的小水坝,这样一来,积水就会回馈给我一些不错的礼物为食:小鱼和螃蟹。我还发现水中有长满了蛤蜊的巨石,当我第一次吃蛤蜊时,忍不住当场呕吐出来,慢慢地我学会了抑制住这种愚蠢的条件反射,那果冻状的肉顺滑地流入我的胃,最终成为我的美味佳肴。我来回徘徊着,感觉到阵阵恐慌袭来,我清楚地记得,因为这正是最糟糕的事——威胁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内部。我担心自己会崩溃,因为我失去了自己所熟悉的环境,还有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此时我的头脑再次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各种不好的念头纷至沓来。为了让心绪能够平复,我不得不重复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我时不时地尝试祈祷,非但无效,感觉反而更糟了。一点也不好吃——可以这样来形容。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尽管现在这个词似乎已经褪色而又令人难过。“上帝,我的主……”我满怀羞耻地开始小声地念叨了几遍,我的舌头非常僵硬,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词所代表的准确含义,最终放弃了。我觉得这样更好,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又该如何解释目前所发生的一切呢?
第二天,我莫名其妙地做了个决定:到下面去看看。我往下走着,努力把无花果林里的石头抛到九霄云外。见到海滩时,我如梦初醒,原来自己是被一个隐藏极深的想法吸引过来的,这份渴望无比强烈,当我开始动手实施时,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我开始堆积木材,把手边能捡到的,甚至是计划用来扎一具木筏的,以及从山上、从果树林里能获取的一切木棍都堆在一起。我决定烧起一堆巨大的篝火,当晚就点燃。我想用这种方式唤起别人的注意,不论什么人都行,就算引来的是死亡也在所不惜。整个白天我都在搬运木头,擦伤了胳膊,碰破了腿也毫不在意。我走了很远的路,但有意避开了石头的方向,将橄榄树的干枝枯叶一股脑拖到海滩上。我奢望着希腊渔民能够在自己的渔船上注意到我点的火,如果是商船就更好了。只是不知道这些船在战争期间还会不会出海航行?啊,哪怕被士兵们看到,甚至是德国兵也无所谓。只要他们肯把我带走,就算立即被枪毙,我也无怨无悔。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整座海岛都在满怀嘲讽地看着我。其实,我就是在故意气它。
我能确切记住的只有最初的几天,其实是最初的几个小时。从我开始吃鱼的时候起,时间终于开始运转,之后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像用空气丝线串起来的珠子一样,总算连成了一体。人们往往通过开始吃当地的食物来证实自己对当前处境的认可,我好像也同意了以生吞两条鱼的形式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中午时分,水面上漂浮的一个轮廓闯入了我的视线。它出现在太阳反射的炫目强光中,试图欺骗我的眼睛。我目不转睛地凝视,心里想,真是好大一棵树啊。后来我才回味过来,我看到的是一艘小船,而且是一艘空船。它看起来太不真实了,像个幽灵。后来,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个形状,我又开始害怕,怕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中午,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我醒了。在一个小水洼里,我赤手抓了两条小鱼。它们扑腾挣扎,我不知道该怎样杀死它们,便将它们扔向了岩石,反复几次,直到它们不再动弹。我又观察了一会,确定它们是真死了,就生吃了下去。
我纵身入海,径直向小船游去。我确定,船上空无一人。此情此景,就像我在山上发现了两个蔚蓝色湖泊和流淌着淡水的小溪一样——当我非常强烈地想象、极度渴望、反复思念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会得到,屡试不爽。如今,我又获得了这样的礼物,一条小船。难道是石头上雕刻的神秘铭文应验了,难道这鬼画符般文字的意思就是“小船”?
我现在跟您讲述的这些,听起来不会太戏剧性,对吧?然而在此前乃至此后我都从来没有想过。我该怎么讲述?我被圈禁了,我不是指自己被困孤岛,也不是说困扰于所处的奇怪环境,毕竟它让我活下来了,让我在死亡面前溜走,依然艰难地活着,就像一滴树脂中被困住的昆虫。我感觉自己身体里好像还囚禁着另一个“我”,我至今都将其视为终极的、完全真实的存在,它曾在真实之光下出现了片刻。而那时的我,则是内部装了另外一个人的容器。我是个蛋壳,是层外皮,而内部早已渴望某个年轻的存在出现,他不成熟,几乎未成形,也没有做好现身世间的准备,那个存在如果真能成功降临,也一定刚刚产生。是否您有时也会认为,我们的生命,就是用来检验这个我们自己创造的“真实自我”出现的可能性?“成功”或者“失败”,我们往往这样去评价自己的人生,其实从根本上来说,成败取决于我们能让这个新生命在我们体内存在多久。这就是当时我所感受到的。好像我就要迸裂、剥落了。我就是那陈年伤口的疮痂。
我还记得看到船身侧面的油漆痕迹时心里的悸动。这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是经过严谨设计、缜密思考、充分计划而得以问世的造物。小船代表了我身后的整个世界——轮船和港口、街道上的鹅卵石和咖啡馆、葡萄酒和甜甜圈、火车时刻表和报纸、钞票和邮局、洗衣房和剧院。我游到这艘突然解救了鲁滨孙的小船旁——现在对我来说,恍如做了一场大梦,其实很有趣,一点儿也不可怕。然后,思想,我的思想再次出现,带着原有的多样性和流动性回归了我的大脑,就像一群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也再度复出。
太阳下山了,澄澈如洗的天空带着强烈的金属质感,如剃刀般锋锐。真是令人绝望的空寂。我抬起手臂垫着头,然后靠到岩石上,目光呆滞地直望向天空。我试图想象……不,不是去想象某个特定存在,不是某人,不是上帝,而是比我所能看到的更多的内容,比如一个空间,比如无穷无尽。我试图祈祷:“上帝啊,我们的父。”我说着,但那些从我嘴里蹦出的话语就像撞到了玻璃墙一样,又被反弹回来,听起来那么不自然。“上帝。”我又说了一遍,但我感觉就像在说外语一样。尴尬的是,我的谈话对象,据我所知,他根本就不存在。“请吧,请吧,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在这一系列尝试之后,我的思想又回到了之前设定的轨道上。
我使出浑身解数,设法将搁浅在礁石之间的笨重船体解救出来。我把船推到身前,在海浪中挣扎搏斗,几乎被海水呛得窒息。我推着船一路向左,因为我知道那边的水比较浅,当我的脚已经可以触碰到海底时,情况大为改观,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猎物,一条木头鲸鱼,一条拯救我脱离苦海的方舟。海水在不知不觉间涨潮了,我意识到,如果再晚一个小时的话,这艘船就会借着潮汐逃脱,心里一阵后怕。
我当时不得不从院子里折返进屋,因为我忘了拿手套,这时她表现出强烈的不安与惊惶,她命令我在椅子上乖乖坐一会,为我祈求好运。然后景象就是一间家徒四壁、破损严重的公寓,簌簌作响的纱帘随风从破碎的窗侧飘开,轻轻地摩擦着墙壁。“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我脑中再次响起了这句话,就好像是对母亲说的,但人影一晃,我随即看到了莉拉,门口留下了她的背影,那是她最后一晚离开家时的情景。也许当时我对她说了这句话,尽管我明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在沙地里啜泣。谷粒沾在我的唇上。
脚能踩到海底时,我也就可以探头看看小船里的情况了。然而我眼中所见,正是我初抵孤岛的那些夜里反复做的噩梦,这是一幅最令我恐惧的景象。好吧,我坦白说,也是我所期望的——小船里,一具尸体赫然入目。尸体脸朝下,俯卧在溅进船舱的积水里,身材瘦小,被一件满是盐渍的棕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面目,因为脸浸在被鲜血染红的积水里,被黑色的长发遮住了。我撒手放开船,在惊慌中向海岸逃窜。我可能发出了尖叫,踏着炙热的沙子往岩石方向奔去,途中猛然跌倒,沾了满身沙子,爬起来拔腿再跑。我连滚带爬进了小屋,从那里偷眼看去,小船已经自己停泊靠岸,现在正有节奏地、近乎调戏地摩擦着沙滩。诱惑,赤裸裸的诱惑。它是个有虫的苹果,金玉在外,蛆虫其中。
确实,所有的细节都让我回忆起最后的日子。那是一座多雨的港口,我们与帮忙搞到文件的胡子拉碴的男人碰面,他用脏兮兮的双手接过我们递出的一沓钞票,在桌子下面数了好几遍。那是面包蘸橄榄油的味道,在一段饥饿的旅程之后显得格外诱人。雅库布突然变得兴奋不已,意气风发,坐在满是臭虫的小旅馆乌漆墨黑的客房里滔滔不绝起来,好像我们要去的是一个阳光明媚、平安喜乐的应许之地。一早我们进城,用剩下来的一点钱买点食物留待船上吃。一位希腊老妇人给了我们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外套——沙色府绸质地,带有棱角分明的大翻领和大大的硬质橡胶纽扣。然后我们在旅馆等待了几日。为了消磨时光,我们还用纸做成棋子,用铅笔在报纸上画上黑白格。然后,我的思绪跳转到更早的过往,那时我还在自己热爱的那座城市里。咖啡馆、光滑的桌面、斟满伏特加的酒杯、油浸鲱鱼,还有覆盖着糖粉的甜甜圈,一口咬下去微微爆裂开,深黄色的果酱随之溢出,还有那富有弹性的面团。还有,妈妈。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正在厨房的桌子旁弯着腰切白色的洋葱。
我要安葬这具女尸,并永远避开埋骨之所。这个岛上应该拥有一片自己的墓地,就像一个真正的定居点那样。我必须这样做,别无出路。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一动不动地呆坐,没有进食,完全被这巨大的恐惧吓瘫了。偶尔爬到岩石下面喝几口淡水,然后继续呆坐。我的思想慢慢消逝了。一片空白,就像一条浸了药的绷带,在我脑海中逐渐弥漫开来。心里似乎有一段对话,但它定格在一个句子上,反反复复刺耳地徘徊:“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我完全不知道我这是在和谁对话。我甚至没有试图在心里寻找我说这句话的对象,可奇怪的是,尽管如此,这句话填补了我空白的内心世界,让我又重新找回了自己。或者我说“请吧,请吧”之时,未必是我想请求什么,而可能是我想展示什么。请吧,这是我们说的那个“请吧”,我们这里有个岛屿,那边有海水。请吧,我独自在此。请吧,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了——是怕我会疯掉,因为孤独、饥饿、恐惧而失去理智,最终舍身投海。
我起身后,慢慢挪回海岸边。小船一下一下摩擦着沙子。瘦骨嶙峋、长须垂胸的我就这样站在这条不期而至、诡异万分的灵柩船前。
直到傍晚我才感觉到饥渴难耐,然后我又走向大海,希望能抓条鱼充饥。在一片潮湿的礁石坑洼里,我成功地找到了淡水,一整夜我都老实地守在其中一块岩石旁不敢擅离。我凝视大海,繁星点点的天空与一望无际、暗流涌动的漆黑海面形成了强烈对比。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黑色。我一生都生活在城市中,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且毫无价值。就是这样一个我,竟能奇迹般地幸免于难?我觉得,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对于那些罹难者还是我这个幸存者来说都是残酷的,因为生与死完全脱出了掌控,由不得自己选择,没有任何预设,只有机械的概率,盲目、生硬,如同一台大型宇宙机器发出的轰鸣声。黑沉沉的大海揭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存在”毫无意义。“无”和“有”本是平等的。其实在那恐怖灾难发生的一刻,我想,我就已经死去,是的,我被淹死了。我置身于我以前经常在咖啡厅里讨论时信口闲聊的“死后世界”。我死了。
我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儿——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多么孱弱。我把船拖拽到沙滩上,闭上眼睛用胳膊揽住尸体。浸水的衣服让她变得格外沉重。当我成功地将她一半身体拉到船帮之外时,有一捆东西,一个小小的包袱,从她身边掉落下来。我突然间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哇哇的哭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想。解开脏兮兮的毯子,里面果然包裹着一个小孩儿,准确地说,是个婴儿。我不知道他有多大,是几天,还是几个月,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婴儿。我有些激动地将他抱在怀里,心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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