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4/5页)
他脸上的狂热似曾相识。那些常驻网络论坛的人也有相同的狂热,这种狂热看起来永远不会减弱或冷却。他们争相显示自己才是知情人,都持着一副心照不宣的口吻,披着研究学问的外衣,底下真正的是食尸鬼的狂热。关于这件事,全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他们在其中翻来覆去找什么呢?好像连那天的天气都与这件事有关系似的。米奇厨房里收音机调到的频道,死者身上有几处刀伤,伤口有多深,当那辆汽车行驶过那条小道时,阴影会怎样在车身上摇曳——好像只要考虑的时间足够长,所有这些信息碎片都会显得很重要。
他们在厨房明晃晃灯光的沐浴下抬起头,就像浣熊翻垃圾桶时被人撞见一样。女孩尖叫起来,男孩直起瘦长的身板。他们只有两个人。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但他们太年轻了,我猜可能是本地人闯入了度假屋。我应该不会死。
“我只是和他们瞎晃了几个月,”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从来没到过大海里。咖啡馆里的一名女招待告诉我,这是一片孕育了许多伟大白人的土地。
朱利安似乎有些失望。他看着我时,我开始想象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流露着担心,眼旁是小逗号一样的皱纹。
我很少看见外面有人。镇上仅有的年轻人似乎都以可怖又乡村的方式自杀了——我听说他们的皮卡车在凌晨两点撞毁;有的在拖车车库待一晚上,最后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还有一个死了的橄榄球四分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乡村生活而产生的问题,有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无聊、太多的休闲拖车;或者这只是加利福尼亚特有的现象,光线中的一个颗粒催生出冒险之举和愚蠢的电影式噱头。
“不过,确实,”我说,“我经常待在那儿。”
沙滩上人迹罕至,天气太冷,连牡蛎也见不着。贯穿小镇的只有一条路,道路两旁横七竖八地排列着拖车房——插着的纸风车在风中啪嗒作响,晒褪色的游泳圈和救生用品堆满了门廊——这些是低微的人们的装饰品。有时候我抽一点儿毛糙刺鼻的大麻,大麻是从老房东那儿得来的,然后步行去镇里的商店。我是按照洗盘子的定义来完成任务的,盘子要么是干净的,要么是脏的,我接受这些二元对立,它们撑起了一天的时光。
这个回答又把我牢牢拽回到他注意力的中心。
我上一份工作结束后,青黄不接。丹把他的度假屋交给我打理,这是作为老朋友的一种关怀姿态,好像我去住倒是帮了他的忙。散入的天光使房间里弥漫着水族馆那般朦胧的暗,木制品因为潮湿而膨胀、隆起,好似整个房子在呼吸。
我静静等着这一刻过去。
电影里外祖母的影像曾是她留给我的遗产——她在荧幕上鹰一般的笑容,还有一头光洁的鬈发——但这些遗产我在十年前就耗光了。我的工作是住家护理,处于他人生存空间的中间地带。我穿着没有性别特征的衣服,自身培植出一种文雅有礼的隐形感,脸上的表情既令人愉悦又意义含糊,一如草坪上的装饰人偶。令人愉悦这部分很重要,只有在实现事物的正确秩序时,隐形感魔法般的诀窍才会奏效,就好像隐形也是我本身想要的。我负责照顾的人形形色色:有个需要特殊护理的小孩,害怕电源插座和红绿灯;还有个年长的女人,在她看脱口秀的时候,我给她数出一碟药丸,淡粉色的胶囊像精致的糖果。
我没有告诉他我希望自己从来没遇见过苏珊。我希望自己一直都安全地待在卧室里,在佩塔卢马附近那片干旱的丘陵上,卧室里有一排排书架,金箔书脊紧密地挨着,都是我童年最珍爱的书。我的确希望是这样。但在某些夜晚,我无法入眠,站在水池边一点儿一点儿地削苹果,卷曲的果皮在刀刃的寒光下渐渐延长,周围一片幽暗,有时这种感觉竟不像后悔,而是错过。
这所房子是我借住的,窗外黯淡的柏树沿着海岸紧密抱排在一起,带着咸味的风抽搐般地刮着。我吃起东西来仍带着儿时的凶蛮——过量的意大利面,上面覆盖着奶酪。苏打水里的气泡在喉咙里弹跳着。我每周为丹的植物浇一次水,把它们一盆一盆搬到浴缸里,对准水龙头,直到土壤吸满了水,汩汩地冒着泡。我不止一次在浴缸里和枯叶子一起淋浴。
朱利安嘘了一声,把萨莎赶到另一个卧室里,像个温顺的牧羊青年。在道晚安前他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吃了一惊,他让我想到那些学校里的男孩子,他们嗑了药,却变得更有礼貌,更举止有度。他们在high 的时候会尽职尽责地去洗家里晚饭的盘子,肥皂泡在致幻的作用下像魔法一样迷住了他们。
我听到外面有女孩子的声音才起身下床。她的声音尖细,听起来没有恶意。尽管这一点不应该是宽慰人的——苏珊和其余的几个都是女孩子,而这一点没有帮到任何人。
“睡个好觉。”朱利安说,关门之前,朝我微微鞠了一个艺伎式的躬。
我躺在床上,呼吸浅缓地盯着门,等着入侵者。恐惧在想象中披上了人形外衣,幽灵般地占据了整个房间——不会有壮烈之举的,我明白。只有漫长的恐惧,和肉体必须经受的痛楚,我不会试着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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