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第4/5页)
潘洹夫我认识,他常穿一件易被误认为是中山装的蓝色呢子大衣,嘴角含半根积满烟灰的香烟。两根湿漉漉并且粗大的鼻毛从鼻孔伸出来,越过浓密的小胡子,直抵上唇。头发呢,像一把硬刷子。潘洹夫有件事迹我们红乌人都知道,就是三年内五次到派出所申请改名,最终获得批准两次。他原来叫潘登,后改名潘升、潘谦、潘帕斯、潘洹夫。潘洹夫毕业于地区学院文传学院,在乡下教书若干年后,考中市科技局公务员。据说他为此复习将近一年,可仅到科技局上班三个月就挂冠而去。第一个月他表现出烦躁,说所在办公室同事,一无理想二无道德三无价值观,自己置身其中,未免虚度年华。第二个月他诉苦,每日在此弯腰行礼、屈身于人,把自己弄得一点骨气也没有,简直是庸俗极了。第三个月仿佛是为了给这样的想法来一锤子,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瓷杯砸向地面,说:“我情愿去做生意,过得造孽一些,也好过待在这里。”然则他生意也做得并不顺心。那些员工说他去超市,就是对货物有仇,要逐一加以审判。食品添加不必要的色素,下架;蛋糕含反式脂肪,吃了不能消化,下架;不能排除农用化学物质污染的,下架;未标明是否转基因的,下架。后来他知识进步,认为转基因其实比非转基因好,又把那些强调非转基因的货物下架。他搜集整理有问题企业名单,贴在超市公告栏。但顾客并不因此就买账,他们反而埋怨他定价太高,要向物价局举报。他入股美容美发店也是这样,反感向顾客销售会员卡。后来他因为想法得不到其他股东支持而退股。
“不知道。”他说。
我和潘洹夫有过一两次短暂接触,都是市文广新旅局吴宝笙带他来,探讨写作上的事。我看出此人喜欢对人交心,热爱公平、正义,相应的是,一旦察觉自己和他人言行存在瑕疵,也必深恶而痛绝之,认为“一个人不能这样不得体”。最近一段时间,我喜欢在和人相处时赞扬对方。我打好腹稿,准备称赞潘洹夫是“新时代的匕首、投枪和斗士”。谁料他先自己说:“要说啊,我吃亏就吃亏在自己是新时代的匕首、投枪和斗士。”我很庆幸彼此相谈甚欢。说实在的,一旦出现分歧,我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在处置唐南生一事中起主导作用的王池深,和我一样,看出潘洹夫有不可托付、不可共事的地方。王池深他们那天约定九人聚议。他们戴口罩、帽子,或用围巾遮挡嘴巴,从三个不同入口走进原刀剪厂老楼。在那里,二楼会议室窗帘紧闭。来者手机被要求关机,统一保管在多屉柜的一格。现场清点人数,多出一人,潘洹夫就是那多出来的第十人。当时甲认为是乙将他带来的,乙认为是丙将他带来的,没有人深究。说起来潘洹夫也是受害者,这次为投资更江南还出售了一套房产。议事前,王池深关灯,打开手机照相,在房间内转圈,看屏幕上是否有红点。根据一种说法,如果屏幕上出现红点,就说明这里装着针孔摄像头。王池深在阐述自己的计划时,一边扶镜腿,一边握大头笔在白板上画示意图。几乎在画好的同时,又将它擦掉。大家或双手交叉抱臂或单手支颐,坐着,微微凝眉,陷入思索。只有潘洹夫又是击掌又是拍打桌子,表现兴奋。他拍桌子也不是猛拍一下,而是像乐章进入高潮,乐手拍打鼓面那样又急又快,几乎是没有休止地拍。他拍够了,绷直身子凑向王池深,向后者递出一个大大的拇指。王池深就是在这时看见自己的灭亡的。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被逮捕,只是这样的事实像死亡一样遥远而抽象,人在好好活着时,谁会想到死呢,尽管从古到今还没有人能免于死亡。现在,就在这一刻,就在潘洹夫用烨烨放光的眼睛看向他时,他看见自己那很快就会实现、几乎无法逃避的结局。他看见几十名警察簇拥着两名警察,两名警察抄起他双臂,在啪啪作响的照相机拍摄下,将他押进死牢。只要他一启动这计划,他也就难逃一死。他的心像是被猛划一刀,难以忍受的痛苦攫紧他,令他不得不低下头,闭紧双眼。他若是把唐南生送上西天,自己也就得跟着上西天。
“你说说看。”他父亲催促道。
王池深站着发呆,任内心充满后悔和责怪的情绪。片刻后,他开始向大家(其实是向潘洹夫一人)表露态度,他才不会实施这一计划呢。在确信白板上一个字也没留下后,他快步走向门边,摁熄所有的灯,说:“你们以为我真的想弄死他啊?我只是气不过罢了。我从小就知法懂法,遵纪守法。”少顷他又补充:“这事也就说说,出出气,谁还敢真干呐?”
农民工永远地消失了。方坑被填上,一部分土没有回填进去。我们那习惯用筐来计量土,他们说差不多有两筐土没有填回去。善于利用一切机会教育儿子的街坊魏寒枫,把儿子叫过来,说:“这个坑有一点八个立方。我们假设挖出来的土重一吨,现在回填进去的却只有零点九吨。你说说因为什么。”他那左撇子儿子魏星真搔抓后脑,低首看地,一言不发。
“有什么不敢的,怕么事?”有人问。
我们所说的这一夜,永修路上,只有三位农民工在干活。他们不再从我家接电源。自来水公司员工符马活(就是那位“活化石”)前来察看采挖情况时,提起要给我们家补偿一笔电费。我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符马活说还是要付一百元的。不过后来没见谁来付。我不知道农民工是从哪里接电的。他们将工作灯悬挂在那棵伞状的树上,雪白的光照向敞开的洞口。他们携带电焊枪、法兰盘、扳手等可以想见的工具下到洞内。支管的阀门已经关好。黄昏时符马活给我们十户人家通知过,他叫我们提前蓄点水。我们说敢情好。其实就是蓄,又能蓄到多少。我睡得并不比我母亲晚多少。从我家门外传来焊接管子的吱吱声。可以想见那火星一定又密又多,正飞溅向穿戴严实、手执面罩的工人。子夜,我被一阵响动扰醒。那声响有点像是我父亲在咯血。咔咔有声。正从一处蹿向另一处。逐渐地我意识到是我家水管跑进了水。门前漏水的支管已维修好,阀门已经拧开。那股水像是犹疑的动物,试图冲过管道,却总是在跑到一处时刹住脚,张望四方,好判断有没有危险。最终,从我家楼下没关好的水龙头那传来它奔腾而出、砸向地面的响声。母亲耳背,没有听见。我因懒惰,也没下楼去关水龙头。清晨我才下来。母亲裤腿高挽,赤足走在清澈的积水里。她一边打扫,一边笑着对我说:“水好清,我对着水龙头喝了好几口,比细时在泉眼口喝到的还凉还甜。”
“要干你去干,我可不干。”王池深说。
晚上,没有火车在红乌站停留,也就不会有拉客的小车在附近往来飞奔。永修路共架设二十盏路灯,如今还在照明的有五分之一,光线暗淡。在永修路东头,再往东一点,一段砂石小路的南侧,青松翠柏中,矗立着一座叫“壹号公馆”的娱乐会所。白天看,它是一栋大门紧闭的独立别墅。墙皮部分脱落,露出殷红的砖头。窗户也多有缺损。屋前的喷泉池生长着杂草,已经荒废。到了晚上,公馆灯火辉煌,从大厅和廊道传来男女嬉戏的声音。声音在墙壁形成嗡嗡的回响。永修路住户多为老年人,他们商定这是鬼宅,反复向年幼的家人交代:“你可千万别过去失了足成千古恨啊。”这些老人习惯早睡。一到晚上九点,生物钟就提醒他们,让他们连打哈欠,沉沉睡去。
“好玩!是你叫我们来干的,你现在又不想干了,你是么事意思?”那人说。
六
王池深没有回答,他拉开抽屉,取走自己的手机,又拉开门扬长而去。大家在昏暗的光线中推推搡搡,低声骂娘,挤向抽屉那儿翻找手机,然后作鸟兽散。今后,每当王池深想重启这一计划,就会想及潘洹夫那近乎诅咒、过为不祥的眼神,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它。那些和他志同道合、一门心思要弄死唐南生的人对此有双重不解:一、潘洹夫也是投资受损失的股东,实在看不出他会有什么理由同情唐南生;二、从聚议那天潘洹夫的肢体语言及眼神里,大家看见的是他对行动的绝对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呢?支持到手舞足蹈。拍桌子时还双足离地,往上跳。
唐南生用完烟,背着牛皮书包,往永修路西头走。然后沿人民北路南下,到被废除的原市区中心,也就是老红绿灯那儿,去找肯德基。他吃完汉堡、薯条,要么即刻沿原路返回,要么坐在肯德基外的台阶上,看来往女性。有时他会向她们中的一个搭讪:“小女生啊,我跟你讲。”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样的人会背叛我们呢?”他们问。
水泥路厚十四厘米。凿完,年轻人放下电镐,甩动因长久抓握而变得不灵活的手指。他的同伴之一伸手去摸滚烫的凿头。经验告诉他会发生什么,他还是忍不住去摸。果然,在触及的同时,他的手就受惊地缩回。他夸张地叫起来。水泥路下面是土基。他们用铁锨挖土。他们挖一会儿歇一会儿,背靠背坐下来抽烟,并将沾满口水的烟蒂扔得满地都是。后来我在那一颗烟蒂也没看到。我想它们要么是和砾石一起被清走,要么是被清洁工扫掉。有时他们打扑克。每打一局,输家就骂骂咧咧地付钱。挖到一半时,方坑已然像葬人的坟穴。伶俐的小伙子在里边躺直,佯装发出畅美的鼾声。又叫同伙立在穴边,为他默哀致意。唉,那俩中年人满脸迟钝,根本不知道配合。要到下午四点,在太阳最后一次发出刺眼的光芒,并且那光照在人身上还使人灼痛时,他们才将涂满泥污的水管挖出来。方坑已有九十厘米深。自来水管直径六七厘米,粗细如矿泉水瓶。因为锈蚀,它的外表长着深红色的斑块。水正从数处孔眼往外喷溅。围观者越来越多。包括住在红叶宾馆的台商唐南生。唐身高一米五,腹大背驼,小肩儿向下溜。前额光滑,因为光滑,额头弧度显得大而饱满。顶上只有一小绺头发,耳后却有茂密的一团。他还留络腮胡子。因为年近花甲,这些毛发多数像雨丝一样呈银白色。他这会儿把手拢在嘴前点烟,然后用自以为有磁性的沙哑嗓子说:“所以,基本上,它起的是一个让人比较不那么开心的作用。”没什么人理他。他欠本地很多人的钱,每天做的事就是借钱来还款,或者许诺去借钱来还款。他不像过去那样拥有庞大的信众。只有那三位干活的农民工,在听他说话后,血液涌上面颊。仿佛是他们搞坏了水管。当然,脸红也可能是因为有几十双眼睛俯瞰他们。
事情解释起来过于复杂,王池深选择不去解释,只说“你们听我的没错”。很多天以后,在他被捕,并且确认自己落网就是因为潘洹夫举报之后,他对那名他引为知音的讯问者说出自己忌惮潘洹夫的理由。“因为他热爱真理,”王池深说,“他热爱就会去支持。这种支持彻底而深入,很容易转化为行动。也就是说,一旦他认定什么事,就一定会为它做点什么。然后……你会悲哀地发现,真理在他心中并非像磐石一样坚固,而是像气候一样始终在变。你懂吗,昨天他还支持的真理,今天就反对了。他转而去支持一个和昨天的真理完全是对着干的真理。他在两次的支持中投入的热情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今天你看见他支持我们以私刑处死唐南生,明天又会看见他以同样的热情支持你们逮捕我们。哪怕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这就是我害怕他的地方。”
过去十七年,我在苏州、塘沽、燕郊、北京谋生,住过十六间房子。就像牛蝇追赶牛一样,几乎我去哪,电镐声就追踪到哪。有时听起来像在耳边,然而在楼内甚至是整个小区找,都找不到。今天——说来也是有缘——是我第一次看见电镐真身。小伙子戴着墨镜、手套,双手握紧它,让凿头对准水泥路面。他只是按了一下开关,镐身就发出让人熟悉的怪叫声。随着凿头剧烈振动,水泥路面出现龟裂,很快碎裂成一块块砾石。小伙子击穿一处,把凿头对准另一处。他是那么平静。仿佛这没什么。我是个有妄想病的人。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脏被可怕的想法攫紧。我惊叹于它强大的破坏力:在想要毁灭什么时毁灭就已无法挽回地完成。有人一定打过主意,将振动的凿头对准白净的肉身,让鲜血从开膛的地方飞溅出来,在半空中形成一道血帘。仅仅这样想,我就大汗淋漓。后来走路,双腿还略感发虚。
王池深下决心按原计划行事,是因为志同道合者不停地催促。一段时间以来,聚会商量如何处死唐南生,成为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有时他们不需要谁召集,到了点,就不约而同来到某处,从日升到日落地聊起来。他们开始聊的时候,自动接起上次结束时留下的议题。这次聊天结束以后,又为下次聚会预备新的议题。这使我想起烤火,新的一次烤火总是由刨出昨日掖在灰烬之中的炭火开始,到再为明日埋好接续的火种结束。在聊天中,懦弱的人因为处在集体中,胆量被释放出来。他们往往表现得比别人残忍十倍。为如何弄死唐南生并且装扮这具尸体,他们提出许多让人不安的建议,这些建议最终一一得到落实。在聚会的次数达到一定数量后,他们中有人开始伏在桌面哭泣。这种屈辱的情绪感染大家,使大家对自己恨之入骨。“我们只是口号上的巨人同时是行动上的矮子啊。”哭泣者说。他说过之后,行动就没有拖延和迟缓的余地了。王池深能做的是带领大家举香,朝黑暗中的关公像鞠躬作揖,并且祈祷。他祈祷潘洹夫装聋作哑,少管闲事。另外他也庆幸,在具体实施行动的那一天,潘洹夫恰好去省里参加由一家医疗美容有限公司举办的“医商财富分享会”。
翌日上午,三名来历不明的农民工身穿荧光背心,头戴安全盔,来到永修路,找到缠系红布的树及路面用粉笔画好的方块。这就是自来水公司指定采挖的路段。农民工在路段两头摆放红白两色相间的锥筒。锥筒之间牵线,悬挂一溜三角旗。我记得因为少一个锥筒,他们找来一只灭火器顶替。之后他们从三轮车将配电箱搬下。他们想从29号的蓉蓉美发店接电。开店的姑娘害怕给房东添麻烦,未同意。他们找到我家。他们尚未开口,我已欣然同意。他们中年龄最小的那位给电镐装上六角尖凿。银灰色的尖凿从包装里拆出来时,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显示出分量非凡。
九月份,当唐南生失踪的消息传出来时,潘洹夫站在路边,右手握拳,将拳头击向等候在半空的左掌,面露神秘之微笑。他让路人拍下自己这一拱手照,发到朋友圈,并配图说:“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仅仅几天后,同样在朋友圈,他又发出疑问:“求教:以不公正的方式对待对自己不公正的人,就是公正吗?”你无法知道,这样的疑问出现,是一段时间持续思考的结果,还是灵感的火花刚刚冒出。你只能确定,自从它来了,就像最凶猛同时最具耐药性的癌细胞,就在他的思想之躯体扎下根,再也不会离开了。它只会不可逆地变大、扩散,终至于不可收拾。就像王池深后来说的,眼瞧它从一滴水珠变成溪,从溪变成江,从江变成海,又从海变成大洋,或者从一颗卵变成鸡,从鸡变成鹅,从鹅变成猪,又从猪变成大象,你根本无法把这样的想法掰回来。在历史上还没有先例。“他他妈绝对是个疯子。”王池深说。王池深在看见潘洹夫发出这样一条朋友圈动态后,汗如雨下,敏锐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自由社会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想把潘洹夫也杀了,为此还绘制草图数张,对步骤进行设计。但最后他只是利用假证搭乘高铁,去了理论上能到达的最远站点,在那里隐姓埋名地生活。“然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后来王池深对民警说。
五
此后,几乎是每三天一条,潘洹夫在朋友圈发出自己对“私刑”这一方式的思考:
有人问是不是用漏水检测仪检测一下,他大力挥手,说:“不需要,百分之百是这里。”他在树干上缠系一块红布,用粉笔在邻近水泥路面画上一个方形。此时,何主任电话声响。他一瞧号码,身体瞬间打直。他一边朗声应答,一边毕恭毕敬地点头,说“是、是”。不久,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澹台诗晨、朱晓雨,副市长王琢越,住建局局长王静,自来水公司总经理冯威携十袋生态香稻米、十瓶金龙鱼油、十盒月饼,驱车来到永修路。随行的有市电视台记者。何辉东身轻如燕,小碎步子,在领导跟前跳来跳去,详细介绍情况。一些数据精确至毫米。因为太感光荣,他脸色灿烂如朝霞,眼中迸发出透亮的光。后来,我和母亲在电视节目《红乌新闻》里看见专题报道:人大“问水”。母亲指着屏幕上喜庆的老妪说:“这是我吗?我这么老啊?”
一问:你决定对一个人采取私刑,依据的裁量标准是什么?是国法(包括成文法和不成文法)、宗教的经文、《论语》、江湖规矩、行业规定,还是只是你自己的“良知”和“理性”?
“说明它根部有水,水管就是从这破的。”
二问:你为什么相信自己的“良知”和“理性”就是“良知”和“理性”?有谁(包括机构和人)为它背书?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不是“一时的冲动”或者“泛滥的兽性”?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人应道。
三问:在实施私刑过程中,你如何做到只是惩罚罪犯,而不夹带任何发泄兽性的私心?如果你自信能做到这种单纯,你又如何确保你的同志也会做到?如果别人质疑你是在发泄兽性,你能提供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棵树比别的树要粗,叶子也相对茂盛。”他说。
四问:你得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是在惩恶扬善,为恢复社会的公正秩序而努力,还是“狂热于暴力和血腥本身”?如果答案是前者,你能“确保自己掌握好惩罚的度”吗?能做到不偏不倚吗?你具有这样的专业背景和技术条件吗?能充分讯问和询问当事人吗?能广泛、深入取证吗?你会允许当事人聘请律师吗?你允许他为自己辩护吗?你能给他提供一个“看得见的诉讼程序”吗?你为审判配备了陪审团吗?你能把案子办成铁案吗?
母亲请他们进屋坐,他们婉拒。母亲将板凳一张张端到场地,只有一名长着铁灰色头发的员工坐下去。他大概就是何主任对我母亲说“我把我们公司的活化石带来了”的“活化石”。“活化石”一边蘸口水,一边翻动一只蓝色皮面的账本。像母亲推测的那样,永修路自25号至34号共用一根从过境主管道连接过来的支管。何主任指使员工去这十户调查。十户中,六户在家(其中两户是承租人在家),四户门上悬锁。这四户中,两户是孪生兄弟,在城东经营超市,闻听后,共骑一辆电瓶车赶来;另两户在外地,嘱咐亲戚带钥匙前来。其中一户锁坏了,亲戚做主,借来锤子,一把将锁敲落。自来水公司员工入户前,要给鞋子套上粉红色的一次性鞋套。住户普遍劝阻,有的甚至扯住鞋套不让套。他们表示这是规定,不能不套。他们进入厨房,给水龙头接上水压表。先是一家家地测水压,后来把十家的水龙头一齐拧开,看各自的水压还剩多少。数据通过对讲机汇报给“活化石”。之后,他们又询问十户人家的户主或代理人。这些人和我母亲态度一样,只要自来水公司能修好,哪怕费用自己来出也行。问完,自来水公司的人聚在我家门前的场地商议。“活化石”一个人走到水泥路面,用脚步来回丈量。他停在一棵伞状的树下。
五问:如果无法从技术和程序上保证私刑的公平,你又怎么能确信自己是在消除不公,而不是在制造新的不公呢?又怎能确信自己的行为是1-1=0,而不是1+1=2,也就是使原本只是一份错的错变成两份错呢?
我从没在一个人身上看见如此亲密的笑容。这种亲密超过空姐、导购以及骨肉中表。不独我,那些街坊,这一天也感受到这久违的只有在婴童时期才能感受到的来自他人的亲密。“就跟有很深很深的血缘似的。感觉手上有点钱,放他那,比放自己手里还安全。”街坊们说。
六问:如果你认为自己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处置死者,那么死者的儿子同样也认为自己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处死你。然后,你的儿子也认为自己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处死死者的儿子。然后,死者的儿子的儿子也认为自己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处死你的儿子。然后你的儿子的儿子也认为自己有权以自己的方式处死死者的儿子的儿子。如此冤冤相报,世代为仇,人类如何看得见出路。你会认为你所据有的是绝对正义,死者的儿子所据有的就不是吗?如果死者的儿子这么干了,你不支持你的儿子针对他也这么干吗?他们不但和你一样认为采取私刑是权利,简直还是责任和义务。
看见我从室内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又说:“这位想必就是我们的大作家邓安顺邓老师咯。你的书我都读过,妙趣横生,精彩至极。记得给我签名。”
七问:为什么数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政府承认个人有私刑的权利?你不觉得现代社会之所以还在有序地运行,基础之一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停止行使私刑的权利,将它让渡给了集体吗?这是基本的契约。我们中有谁动用这一封存的权利,都是对契约的凌驾和践踏,都是对他人为社会默默付出的伤害。
“你就是邓姨吗?邓姨你好啊。”他说。
八问:如果我们不能保护自己厌恶的人免受私刑之害,也就不能保护自己和亲人免受同样的伤害。一千个人有一千种“良知”和“理性”。我们面对具体法律条文能够自信地生活,面对浮动、多变、那一千个人的“良知”和“理性”,却只能恐惧、担忧,不再具备任何安全感。
不日,一辆白色郑州日产皮卡开到永修路。下来七人。其中六人穿浅灰色工服,上衣兜插笔,肩挎帆布包。另一人穿带肩章的浅蓝上衣,着藏青色裤子。上衣掖进裤内。这个明显是领导的人,就是何辉东。何主任带队来到我家门前场地,让他们站成一排。最左者身高体大,脊背挺直,是当排头兵的好材料。何喊“整理着装”,带头捏领子、纽扣开襟,众人跟随象征性地捏上一遍。何喊“向左看齐”,排头兵不动,其他人向左转头,脚步窸窸窣窣移动。又喊“向前看”。又喊“报数”,从排头兵开始,一个个转头将数字递下去。最后一人是用方言报的数,“六”报成“录”。又喊“立正”“稍息”。街坊们背着手,都来看热闹。何主任例行训话。训毕,喊“解散”。他们捡起地上的帆布包,跟随何主任来到我家门口。我母亲眯眼,露出一口假牙对他们笑。我记得何主任大步走来,双手捉住我母亲的一只手猛摇时,胸前的领带随风起舞,舔了一口我母亲长着斑块的脸。
九问:为什么越是学历高的人越视私刑为洪水猛兽,而越是文化水平低、受教育少的人越是迷信和崇拜这古老的裁量方式?我们衡量一个人是否进入现代社会,其重要标志不是他是否在使用肥皂、香水,而是他是否克服了私刑欲望。我们不能葬送一代代先人为我们搭建好的文明大厦。
四
他继续写: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澹台主任说。
他又引用约翰·多恩的诗句:
澹台主任见我手拎一袋换洗衣裤,又问:“你这是要干吗?”我说去宾馆洗澡。他说家里就不能洗吗?我没说自来水公司的不是,只是尽情叙述家中的窘境。我说我家的自来水可真细啊,细得比懒汉打盹流下的口水还细。澹台主任的眉毛就往眉心聚拢。他火气冲天地说:“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就是拿着国家工资吃闲饭,尸位素餐。”他对我许诺,事情定会得到妥善处理。他讲,曾有人大代表就类似问题提交建议,自来水公司答复时强调了很多客观原因。“现在看来,这不是某个地方的问题,而是很多地方的问题;不是什么个别的问题,而是普遍存在的问题。这个月正好是‘代表建议督办月’,我请我们人大领导全去自来水公司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大作家吃不上水。”
无论谁死了,
“你得多回来,呼吸呼吸家乡新鲜的空气。”
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还成。就是上坡时还有点喘。”
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
“身体最近怎么样?”
因此,
“没几天。这不怕您忙吗?”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哇?”
丧钟为你而鸣。
我少于研习诗歌,不知道别人诗歌的好。我猜这样的诗句不会坏。我和澹台主任认识,是因为彼此都热爱文字。或者说,都想吃这碗饭。我们的友谊相当于一名染匠和另一名染匠、一名木工和另一名木工的友谊。我的作品被翻译至七国发行的事迹,对故乡人而言,如秋风之过耳,在澹台主任那里却激起极大反应。我写过一篇反响寥寥的长篇,有十八点八万字。澹台主任说他一字不落地抄下来,抄完五个笔记本,抄坏三支圆珠笔。今天,澹台主任穿白色汗衫、黑色金丝绒裤,蹬一双耐克鞋。外套缠系腰间。平日他将头发梳成分头,用发胶定型,今天只是任其蓬松地挺立。另外,因为是邻县人,澹台在我们红乌只好说普通话。我们小地方人容易对说普通话的人产生尊敬。澹台主任过去常解释自己也是乡下伢子,后来,面对人们持久的盛情,他逐渐感觉却之不恭。现在他就是用一口标准和高昂的普通话朝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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