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钟声 (第3/5页)
老鼠接到风声,知道会被抓。临走前跟添丁说,我觉得这次事情大了,估计要关一年两年才能出来。他们之前小打小闹,进去出来,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这群少年仔,平常也就是聚在一起,得意出出风头。跟商户是收了钱,但也帮他们把地盘保住,没让外地人占去。闹最大的,是不久前跟那伙外地人打架,谁叫他们欺负水螺的卖鱼摊。
天恩觉得今天就是那天,要做他一直以来想干的事——拆钟。
最难的时候,添丁家吃饭都成问题。
妈妈还在浴室里洗澡,他背着工具冲向菜市咖啡馆。其实那个大钟早就没声了,岛上无人在意。现在的人手表都不戴,哪里需要一只报时钟?钟声哑掉之后,人们才发现根本不需要它。可是天恩那年听了钟楼的故事,就一直在想,那个女人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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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天恩的妈妈水螺还没走,他就跟妈妈打赌,那个钟里肯定有一截楼梯,所有人走到里面,都会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妈妈却说,钟里面有一片海,那个女人其实就躲在大钟里,所以富商和时钟都抓不到她。
水螺。想起来这个名字,他的心就变成被撞击的钟,发重,生疼,但还会笑出来。如今时间像柔软的潮水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拍,他鼻子上的毛孔绽开了,发际线磨磨蹭蹭地上涨了,眼睛下的肉袋子轻微地鼓出来,垂下去了。那个白面皮的少年人,现在被泡发了,疲倦了,手脚发紧。水螺啊水螺。
天恩说以后他要把那个钟买下来,就知道谁是对的。妈妈说小恩要是赢了,你母带你去台湾玩。天恩从小就想打开那只钟。岛上几乎每个人,对那只钟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故事,但打开它,或许就解开了一切的谜题。
水螺。添丁什么别的事都没兴趣了,打牌没再赢过。什么老鼠、阿霞,什么人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比不上这个瘦小的女孩。从此之后,他可以是她的奴隶。后来他们还去过几次迷宫,没能走到迷宫的中心就精疲力竭。
今天咖啡厅几乎没客人,玉兔和男友带着婚庆公司在一旁看场地,规划着这里布置个甜品台,舞台做成半圆形,用青苹果与百合花点缀。天恩蹲在角落里,摆弄那只钟。
水螺嘴唇抿在一起,该是害羞了吧。添丁叼了根烟,细声说,干,在这里避一会儿出去,那群疯仔。可她突然说了声,干。后来的几分钟添丁都在眩晕当中度过,脑中被远处的钟声震得嗡嗡作响,水螺走的时候他都反应不过来。只记得她拍了拍腿上的叶子,膝盖上留下细枝的痕迹。他伸手想拉她,可是力气都消解了。他后来走出去作出镇定的样子,别人笑他那么快就出来了没本事,他还能敏捷地骂出一长串不重复的粗话。可是他知道,他的魂已经被融化了,附着在水螺的额头,变成微酸的汗液。他回家后还沉浸在震惊中,他忍不住去闻自己的双手,指缝间似乎还有水螺头发的味道,带着海风和盐味。那滑溜溜的头发,曾被他惊慌失措地按住。那晚上他醒了好多次,睡梦中只觉得热。迷宫。枯枝烧起的火。鱼的气味。他愿意为她下跪。后来的数十年,他还会重复地再做这样隐秘的梦,以至于再无法区分那段记忆的真假了。
没想到你肯在这里办婚礼,男友偷偷跟玉兔说。
你娘的,输得像国民党一样!老鼠说道。他兜里的票子都没了。把水螺轻轻一推,他跟添丁说,你们去迷宫玩。添丁脸马上红了。老鼠对水螺说,他爱假死<sup><a href="#footnote-7-68" id="noteref-7-68">[1]</a></sup>,你帮我给他处理一下。其他人怪叫,添丁整个脑门全是汗。水螺不说话。干,不敢玩?老鼠对着添丁说,眼睛却看着水螺。起疯。添丁打算要起身回去,水螺突然揪住他的衣角,往迷宫拖。稍后他拽她手的时候,才觉得这女孩有一双铁手,满是茧子,手臂也紧而硬。迷宫里有些阴暗,久没清理,枯枝落叶在地面交叠着,青苔绵密而柔软地铺到墙上,有些潮湿角落里还冒出嫩白色的尖蘑菇,闪着微光。他借着月亮,第一次看见她乌暗的眼睛,那么寒凉、湿润,顺从又挑衅。他想起深秋季节,家里古树上掉下来的黑色果子,那种黏腻香甜的浓烈气味。他总是想捡起来咬一口,可阿母总说不能吃,就伸手拍落。
我在这儿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回避的,玉兔手插兜里爽快地走着。玉兔站在场地里,还是会想起当年的舞厅。那时候,水螺老师还不是巫婆,是个漂亮女人。她会穿裙子,她说话轻软,她不像妈妈阿霞那么凶神恶煞。不对,她就是个笑面巫婆。玉兔想起水螺有一次趁添丁不在,捧住玉兔的脸,笑盈盈地跟她说,小玉兔你真幸福,小玉兔对不起。那大概是爸爸跟她逃走前几天。这女人为什么可以那么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理亏。
树叶枝子烧起来的苦焦味,噼里啪啦地炸开。夜晚露水降临,满山丘的土湿气。他们点着烟,灰白的气息弥散着,众人感觉到有些冷。有人热闹闹地冲进来,带了酒,“进贡”给老鼠。大家一人一口喝着,这才润滑热络起来。添丁总在晚上偷偷出现,他掏出扑克,老鼠大叫一声,恁爸今天要让你知死!就摆开架势洗起牌来。老鼠的手下们躲在暗处,忙不迭地和女朋友亲嘴,牌出得慢且不认真,毫无胜负心。水螺凑近老鼠,手轻轻放在他大腿上,可他却一动不动,眉头皱在一起。添丁紧紧盯着牌,所有的头脑都用在这上面了。三个回合,都是添丁大胜。
前几年,玉兔在轮渡遇到过汪水螺。玉兔见她鞋跟掉漆,层叠的蛋糕裙还在努力装年轻,头发已变得稀疏,虽然烫过小卷,还是没能遮住中心的大片头皮,隐约露出来。汪水螺没买票,试着趁验票员不注意,快速走过收票处。玉兔上前把她往后推,说,老阿婆,让开点。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上轮船。汪水螺被拦下,没有跟上船。在船上,玉兔命令自己昂着头,死死盯住汪水螺,幸好那天自己穿得很精神,看起来很幼齿,而汪水螺,就是个龋齿。她要让汪水螺看见,她现在过得很好,比她好,自己全家都很好。汪水螺好像认出了她,竟然缓缓地对玉兔笑起来,然后在岸边对她摆了摆手。检票员嫌汪水螺碍事,把她推开了。玉兔绷着脸,转过身上了轮船二层,坐在塑料椅子上,手指紧紧抠住栏杆,然后才慢慢泄了气,有点诧异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这样对待汪水螺,自己反而更难过。
添丁第一次见到水螺,是因为老鼠把她带来山顶。岛上都知道,这是老鼠他们的地盘,临近夜晚从来不敢踏足。这是专属于他们的乐园。渔女穿着亮晶晶的蓝色塑料鞋,说自己叫水螺,是讨海的,此外一整晚没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啜着玻璃瓶里的甜水。这名字适合她,齐耳短发带着弧形,还真的像颗螺。其他人捡来山上的枯枝,点了火,一起烤番薯吃。
差不多安排妥当,玉兔和男友二人坐到天恩身边,看他摆弄。玉兔向来对机械着迷,特别是钟表。她一直感觉,菜市场这只无声的钟好像还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人说这声音是来自建筑本身热胀冷缩,嘎啦嘎啦的。但她经常在这菜市四周转,也找不到声音来源。玉兔记得自己在医院里的时候,也听到了这种咔嗒声,应该是奶奶去世前那两星期。那时候菜市的钟就已经哑了,但她觉得脑门里时不时都能听到钟运转的声音。她做梦,看见岛屿在旋转,大潮咔嗒咔嗒地向岛屿扑,来一次,卷走一两个人。结婚后,她要跟男友绑成一个人了,她也怕自己有病的身体,会提前被卷走,牵拖到爱人。有时间在,有死在,什么好事的终局都是悲剧,可是人由不得自己。
她来了,一切都乱了。
啪。啪啪。那只钟好像在微弱地响。
老鼠跟添丁说,当时一眼就看到水螺了。他说新来的,给钱!可老鼠眼前这个矮子女孩竟抬起头,盯着他,说,这钱我要拿来买鞋。我给你别的来换。老鼠的眼睛被她吸走,就说好,你要给我什么。
玉兔早就想看看,这钟里面到底是什么样。一直以来,给岛上时间划范围的就是这只钟。受不了天恩在那里慢吞吞,玉兔让男友按住外壳,拿起螺丝刀用力搅,天恩合力伸手扒,咔嗒!大钟冷白色的外壳终于打开一片,里面有些许的细尘涌出来,被咖啡馆透下的阳光晒成了白纱。他们下意识捂着鼻子,一只绿莹莹的蛾子在眼前飞过,翅膀像金属片一样闪闪发光。三人凑在一起,等灰尘落定了往里看,里面黄铜色的齿轮零件却异常地新。天恩随手拿布轻轻一抹,机芯亮晃晃的,竟能映出他们三个的脸。
添丁有个老大,叫老鼠,负责在菜市收保护费。菜市场外面那圈,只要站在路上面做生意就得给钱。还没有人敢不给。大部分人很自愿,起码可以不停地赶走外地摊贩,也就这些少年人有体格能干这个,拖家带口的摊贩要是位置被占了,也未必打得过新来的外地人。更何况——用水果摊主的话说,外来的人,一来就是一串,占了一个位置,第二天左右的位置也能占走,人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帮人拴在一起,没有老鼠他们,外地人早就干翻岛上的本地摊。
里面,也没什么嘛。天恩说。
他们不知道,有个渔家女孩汪水螺,正赤着脚从渔船下来,挑着担子缓步走上岛屿。或许阿霞还跟她顺手买过几条黄翅鱼,却不会记住她。黑瘦的渔女,戴斗笠,穿宽大及膝的步裤,蹲在那里小小一丸,根本不起眼。
天恩本打算把这只废钟拆碎了,一只只零件平铺摆开,放在咖啡馆做装饰。可惜工具不够,天恩把钟复原,说今天就先这样。他要去买睡衣和吃的再回家。
如果添丁不是突然消失了,菜市里的人都觉得这两人迟早要结婚的。
告别天恩,玉兔和男友围着菜市场无目的地转,前后一快一慢地走,就像分针和秒针。玉兔突然停下,靠着男友,感觉着他温暖的身体和柔软的帽衫,她的头发粘在他身上。下个月就要结婚,玉兔心里突然涌出愧疚感,爸爸抛弃过妈妈一次,自己如今又要再抛弃她一次。无论如何这些年,是她俩一起过的。玉兔要结婚,要从家里搬出去,房子在晚上就会空下来。三个人、两个人的房子会有声音,一个人的房子就很安静。她这时候才开始庆幸,爸爸终归回来了,至少房子里不会只有妈妈。玉兔想起自己和男友带着爸妈去吃饭的时候,妈妈总要跟在玉兔身边,四个人形成两行奇怪的队伍,第一梯队是男友,玉兔,妈妈阿霞,第二梯队是独自跟在后面的爸爸添丁。玉兔越是依恋身边那个温柔的男孩,妈妈就越显得突兀。
添丁忙活了一个月,阿霞还是一副若要不要的样子,电影已经看过三场,手还没牵过。阿霞妹妹说,这就对了,这样反而要成。
玉兔明白,要结婚,就要心狠,把什么愧疚感都咽下去。自己咔嚓一声,要剪断阿霞连在自己身上的脐带,这样才能有自己的小家。玉兔跟男友最后挑选了岛外的房子,不必商量,直接通知了阿霞和添丁。阿霞想反对,玉兔告诉她,已经定了,这就是我们俩要的家。阿霞跟玉兔吵过几架,爸爸添丁两头劝,趁机站在离阿霞更近的地方。几次冷战之后,阿霞是敏锐的人,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位置。双方家长见面的几次聚会里,阿霞都拉住添丁,带着笑意站在一边,跟对方家长相谈甚欢。接下来,会好的吧,玉兔想。
除了吃的,添丁还会附赠渔民俱乐部的电影票,说是他朋友办起来的,要大家斗热闹。东西吃都吃了,阿霞摆出为难的样子,要拒绝是绝对说不过去的。更何况周围的人也都吃了,阿霞的妹妹第一个抢着把姐姐推出去,旁边水果摊菜摊猪肉摊的也说,紧去紧去,你小妹忙不过来我们会凑手脚,别担心。
突然间,玉兔听到菜市方向有钟声响起。玉兔和男友对视了一眼,不是幻觉。刚才他们胡乱鼓捣了一番,难道那大钟又开始启动了?男友说,真是怪事,这钟都停了不知多少年了,我都忘了岛上有钟。玉兔跟男友说,你小时候没听过这钟楼的故事吗?我们这片海里,有个绿眼蚌壳精,她一直想逃开海里的龙母。偶然,她被吕宋回来的富商救起,就嫁给他做太太。龙母上岸找她,富商为了留下女人,就出面跟龙母比赛。龙母说,她拥有的海是最大的,你能有什么比海更大?商人说,我有。他建了一座小小的钟楼,钟楼提醒着时间,时间覆盖着所有,比海还大。钟楼在,龙母就退下了。男友揉了揉脑袋,说,哦,蚌怎么会有眼睛?这傻小子真可爱,玉兔拉起他的手。
添丁的“妹妹”显然很喜欢阿霞的发绳,添丁总跑来买。不同颜色买了个遍之后,又开始带各种吃的——五香条、蒜蓉枝、绿豆糕、青果什……反正他在附近读技校,总归要经过这里的。他来了,也不管阿霞理不理他,就把东西分给大家,吃完,走掉。后来添丁也给阿霞带自己做的煎薄饼和蛋液甜粿,打开饭盒,会有香味的蘑菇云飘出来,隔壁摊子都能闻到。在闽南,一个男人愿意做饭,还做得那么好,大家都啧啧赞叹。
钟声里,夕阳有股湿答答的气味,分泌出柔软的膏体,抹在玉兔身上,暖的。玉兔好像看到自己穿上长摆尾的白色婚纱,气势十足,仿佛奔赴一场葬礼。走入会场的时候,钟声也会响起,添丁乖乖坐在阿霞的身边。有点可怕吧,他们都完成不好的题,现在也要递到自己手里。更何况,自己当年,曾经跟爸爸合谋,对他的游离闭口不言。可是玉兔也相信,自己即将会看见,牧师伯身边男友发亮的眼睛,他肯定忍不住哭。但玉兔不会,她会对他笑,对所有人笑。虽然她走路的时候,老觉得有具不知由来的尸体,躺卧在鲜花和钟声的边缘。但她会踮起脚,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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