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第3/5页)
何东见证了我在日常生活中的本土化走向,说我是他认识的“最中式的白人男性”。在网上查一部电影的时候,他发现我用的是豆瓣而不是谷歌。在外面走路,我把“天桥”说成“sky bridge”,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两个人都笑了。不过比起“pedestrian overpass”,“sky bridge”显然更简单、更有画面感。在大钟寺吃烤肉的晚上,服务员将刚上的三瓶啤酒都打开,我习惯性地站起来给每个人倒酒。何东看起来有些担忧,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有点太中国了吧。”那时候,我可以用中文生活,但是依然难以表达自己的幽默。我会尝试开个玩笑,接着得到一片沉默。一天下来只说字面话,让我很难受,会觉得生活缺乏层次。幽默交流这种需求,我仿佛外包给了何东。没事,我们就坐在寝室煮一壶咖啡,吐槽最近遇到的事情,不担心说的哪一句话会让气氛变得尴尬。
我们是无龄无纸的
我们的关系简单,也因此而舒适。可能会有段时间都不联系,然后本杰或我随便发给对方一个文章的链接,闲聊几句,约下一次大跃啤酒。我有次一口气交一年的房租,向本杰借了些钱。他有次写关于北京电影学院入学考试的报道,为此采访了我。多亏工作福利,我们一起去天桥艺术中心,看了一场《杨门女将》。我们的生活在平行的轨道上进行,却总是有交叉。
时髦的无神论者
我和本杰也是在汉语初级班认识的。他后来找了份工作,在一家中国官媒负责英文内容。过着首都白领生活的他成了我面对社会的窗口,让我跟校外的世界保持连接。他住在中国美术馆附近的东厂胡同,有人说他像个地位不够高的小妾,只争取到住在紫禁城旁边的资格。本杰周末值班,我们喜欢周一晚上到亮马桥的大跃啤酒。在学校,大家关注社会事件的热度有些低,发言也比较谨慎,平时都喜欢聊和学业相关的。而本杰算是新闻工作者,不仅跟我谈论,他还可以分享编辑部的内幕。我们借着酒精尽兴聊,聊到十号线的末班车时间为止。
狂热的、尖酸刻薄的
按摩完回学校,寝室里接下来的两天都会有艾灸的香味。我无法用英语向室友何东解释我做了什么,只说它涉及烟,我们从此也就那样指它。何东是学电影摄影的,和导演专业的我相当于彼此成就:我们一起拍东西,从讨论构思到拍摄和后期——当他和我讲要给中戏的人做摄影,还给我看剧本时,我忍不住感到自己要被出轨了。他和澳大利亚朋友本杰一起构成了那些年我的精神支撑。在陌生文化里摸索前进的过程中,他们给了我一种依靠,一种随时都能够切换到最熟悉的交流模式的安全感。
需要娱乐的
出于尊严,我想自己忍着,但后面实在是忍不了了。我发出绝望的呻吟,希望医生能尽快回来。不知道他是对这样的反应已经习惯了、麻木了,还是走远了根本听不到。过了挺久,他才终于回来了。医生的判断就是,我的胃病来源于焦虑。去治的话,他说要几个月到半年。我找的其他中医说我没什么大问题,一两周就可以了。可能是这两个医生对恋爱的看法不同。“你的洋气可以抵消寒气。”同学叶星宇让我放心。
我们是美丽年轻的
医生在给我做针灸。我躺在非常简易的、类似盲人按摩店里的那种床上。我身后和右边是墙,前面和左侧是窗帘。上午10点多,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房间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患者,都和我一样被用窗帘隔了起来。给我扎了好几根针后,医生走了。过了十分钟还是十个小时,我也不好说。我只知道现在痛死了。这就是我的临终床吗?我还没做好准备。
完全无用的
我躺下来,医生问我谈过几次恋爱。“你有三次受了比较重的伤。”他摸着我肚子说。我用一个比较万能的说法来回答:“差不多吧。”
常青永远的少年
三号老师说我脾胃不好,湿气很重。“你赶时间吗?”按摩做完,他会问我。我经常会留下来做个刮痧、拔罐,或者艾灸。至于怎么解决我的问题,三号老师的建议比较有限:不要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不要熬夜,要吃早餐。我决定到北京南四环外,去看中医。
这是迈克尔·伯顿写的部分诗歌。我们是一起在朝阳公园踢球认识的。我偶然加入了迈克尔和他同事的足球圈子,他们几乎都是英国文化教育协会的工作人员,特别是雅思考试的考官。我曾经在百子湾面试过一家英国人开的传媒公司,没有什么后续,但是由于加了微信,我看到了他临时发的球友招募,就去了。那成为我在北京最固定的足球圈子。传媒公司老板没有在球场上出现过,也许那次就是他放鸽子了,找人替他去。而在那些雅思考官的身上,我找到一个很奇妙的连接:我们之间缺乏任何工作或文化上的关系,只有语言和足球是共同的。我们相处放松又自在。因为他们比我大个五到十岁,我们也体会不到同龄人之间的那种竞争感——一个是北欧的考官,一个是南欧的研究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冲突点。从每周一下午6点开始,我们就是两小时的朋友。
这是我们之间很典型的一段对话。“你很瘦。”每次开始做按摩的时候三号老师会说。“嗯,”我会回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一直都是。”他会问我多久回一次老家,老家什么天气,老家吃什么,有没有兄弟姐妹。他很会读气氛,一般刚上来聊得比较活跃,随着按摩的节奏,我会渐渐犯困,他的话也慢慢变少,直到我彻底睡着。半小时后醒来,时间就差不多了。三号老师拍我后背三下,叫我过会儿结账,喝点水。按了那么多次,三号老师一直保持着边界感,从没让我感到聊得不愉快或隐私被冒犯。约不上他的时候,我几乎不会去。
听到那首名字叫《常青永远的少年》的诗,是在东城区胡同里的摄影笔,一家比较文艺的咖啡酒馆。迈克尔的艺名是NotAnotherPoet,“不是又一个诗人”。周五晚上,诗歌之夜,摄影笔二层的放映室坐满了,气氛热闹又带着期待。迈克尔站在台上,和观众确认表演上的配合:每讲完一段,他会停下来,而观众会喊出诗歌的名字:“Evergreen, ever-teens”。这首诗是给这些人写的:那些忘记了自己的年龄,生活在北京,白天挣钱,晚上喝酒叫滴滴的外国人。
“酸痛。”
对老外来讲,中国是一个可以让时间静止的地方。远离自己的原生社会,没有人催你到点要怎么样,你因此获得了某种无年龄的身份。中国人倾向于和你保持某种距离,不太可能催你到某个阶段要做什么事,像结婚生子。你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已经足够,只要合法合规,没有人管你下班后去干吗。这样的关系虽说有些功能化,但也是一种双赢——社会享受了这些人的职业技能,而他们拥有了无尽的青春,这就是人民币之外的福利。有人说,这里是老外的梦幻岛。
“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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