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第4/5页)
失去的是生活的节奏。二十多或四十多,你可能过得都一样:还是那些教育行业的工作、那些酒吧和出租车、那些快递和高铁。尽管有积蓄,但没有成长。你交了张门票钱,梦幻岛负责幻想,可不管别的。职业规划、自我价值、艺术创作:这些都很容易被自己无视掉。
“也酸。”
2008年,里克带着成为一个作家的梦想来了中国。他和朋友从苏格兰开车出发,决定一路开到中国。一辆灰色本田带他们穿越欧洲,经过土耳其、伊朗、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即使凌晨3点到达汽车旅馆,里克仍然会坐下来,在睡前坚持写旅行日记。快到边境,他们才得知不允许开车进入中国。原计划失败了,他们继续开车到俄罗斯,经北欧返回苏格兰。历时一百零三天,行驶了两万四千一百四十公里,里克回到了原地。
“不酸吗?”
到中国以后,里克的梦想只持续了三个月。那段时间,里克想的是不要去上班,要写一篇小说。他要写,也确实制订了个计划,但很少有一次超过一个小时的写作。至于要写什么,他不是很清楚,只有一些模糊的小说想法、零散的故事和场景。里克记得某一天,他真的坐下来写了一两个小时,写了几页的东西。这也是那三个月里唯一的收获。
“痛。”
里克考虑去做雅思考官。他觉得那样的工作挺好的,会让自己有写书的时间。但是,后面的十几年过得比想象的更快。由于工作性质,里克一直在路上,跑全国各地去面试雅思考生。只要在移动中,里克就感觉生活在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前进。即使连续多年每周都去哈尔滨,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看到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情,他仍然会感到兴奋。里克像是走上了一台薪水还不错的跑步机,似乎也没必要停下来。
“酸还是痛?”
加上每年一两次到亚洲其他国家旅行,去美国自驾游,里克感觉自己的生活相当充实。他比较满足,缺乏创造第二种生涯的推动力量。渐渐地,里克甚至不再把它当作一种可能。他只是继续做他的工作,不嫌弃做考官的收入和出差住的那些酒店。当考官简单,都不用教课,这是什么天堂呢!日常中所有做的事情,仅因为发生在复杂的中国,总感觉比在老家更有趣点。不写小说,里克也完全能够习惯这种生活。里克感觉自己找到了第二个青春,而且这也许比第一个还要好。
“酸。”
下了班,里克会见朋友,喝酒,喝太多酒,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除了工作之外,他无法进入做别的事情的状态。主要是,他无法完成任何一个项目。里克有一首从十九岁时就开始演奏的曲子,经过二十来年无休止的修改,仍未被做成过完整的歌曲。里克至今还在做雅思考官。
“酸吗?”
在梦幻岛上,你能感到每天的匆忙,却感觉不到每一年逝去的必然。
我去知春路的盲人按摩店办了一张卡,在那里认识了三号老师。他三十多岁,来自甘肃,是店里的资深技师。他手法比较重,疼点找得很准。仿佛是在赎罪,我努力忍受。“痛吗?”三号老师问。“还行。”我试图骗自己说。“痛!”撑不住的时候,我还是会承认,且默认这意味着认输以及痛苦的结束。“那就对了。”三号老师说,并以同样的力度继续按。
周二晚上,是我美食朝圣的时候——那天比萨半价。我坐地铁十号线,出站走几分钟到福弥——亮马河边上的意大利餐厅。餐厅的原名是“Fiume”,河。讽刺的是,由于亮马河的景观改造工程,在比较长一段时间内,河里没有水,给在福弥就餐的体验打了一定的折扣。工作日的晚餐,客人极少,气氛安静,有时只有我和服务员。我喜欢一个人去,不用和别人对上时间,还不用说很多话。福弥是我在城市中的静修。透过玻璃墙眺望河对面的小区,我貌似能够和自己的生活拉开距离,所有的情绪都会得到平复。不管多忙(其实也不忙),我都不会错过这一周一回的比萨仪式。
“亲近自然,回归传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和老许的相处大幅度滋养了我的疑病症。在北京的夏天,我躺在床上,听徐文兵和梁冬聊《黄帝内经》。他们谈论古人的习惯,批评现代人的毛病。透过徐文兵老师的滤镜,周边的生活简直充满对我们身体的威胁:办公吹冷空调、下楼吃冰淇淋、运动完喝冷饮、回家吃冰西瓜。出个门看见街上的人,感觉他们都在自杀。我开始担心自己身体里的寒气。它是从哪里来的?已经在我这里待了多久?在餐厅,服务员拿着冰水壶走过来时,我只好拒绝,问有没有开水。我感觉自己是一名到处抵抗邪恶寒气的孤独的战士。我没有明显的疾病,却陷入了深深的危机感。
意餐,大跃啤酒,当学生也追求朝阳区的消费时,就得补充补充收入。通过某个在北京的意大利人的群,我找到个活儿。东直门一家比萨店的老板想让自己的女儿学意大利语。他老婆是中国人,他是意大利人,但没时间教。时间上的灵活使我顺利地打败竞争者。面对中产阶级的客户,我想起利诺在三里屯教法语的经历,便告诉自己:开价千万不要客气。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我甚至能考虑周末也去福弥了。
至于活动背后的大使老婆团,只能说利诺也会羡慕她们。她们最闲。归根到底,她们成立的是一个贵族般的俱乐部。白天,丈夫处理正事的时候,她们由私人司机送去赴麻将约。丈夫给她们唯一的任务是不把事情搞砸,因此讲座需要注意避开过于政治敏感的内容,特别是对外宣传的活动标题。一个坚持想要举办女权方面讲座的成员后来离开了大使老婆团。据我了解,她现在在卖有机果酱。
女孩叫朱莉拉。白天,她去上意大利使馆的学校。她其实口语交流没什么问题,只是搞不懂意大利语的语法。为了练习时态,我让她写关于下次放假的期望和关于过去的某段记忆。我让她每天写日记,练习写作,顺便让我了解她的生活。我通过日记发现,朱莉拉生活上的问题能很快得以解决。11月17日,她抱怨自己没有朋友,一到教室,其他人就躲在桌子下面。11月18日,她和奥洛拉聊了天,商量了去奥洛拉家住一晚的事情。11月20日,她和全班同学一起玩耍,偶然将一把椅子扔到同学的头上。
讲座本身的内容范围很广,从中国的天文研究和经济转型,再到实验水墨的艺术和白塔寺的街区更新。在大使馆里,我认识了艾杰西,一个在胡同里开了剧场、举办中英双语即兴喜剧工作坊和演出的美国人;会武术的吕克·本扎和会北京话的安地,他们是国内影视作品中常出现的那种老外。在这些安静的夜晚,我和中国的距离逐步拉近:面对这些活生生的人,历史事件和文化产业不再抽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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