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条 (第2/5页)
7点,人很多,窗口旁边的桌子还剩最后一张,我去抢。大玻璃墙赋予那些桌子某种舞台性质:路人会看到你吃了多少串,喝了几瓶啤酒,并会想象你和对方是什么关系,在聊什么话题。其实不是路人,他们算观众。坐在更靠里面的那些适合一到两个人的小桌子上的,就是没有拿到上台资格的其他演员,他们只好吃吃饭,远距离看戏。如果不坐窗口旁边,我总觉得去池记差点意思。
“西瓜怎么了?”我问老许,心里开始担心在这顿自助餐里没有几种食物是安全的。
再是“追一个表演系的女生”的作业。为了证明“个人魅力”,需要通过讲故事打动对方,并且第二天要请她来教室里作证。同学给我介绍了明宜,她是表演系的研究生。点击明宜的微信名片才发现,我们半年前已经加过好友,那时是为了送出一张校内纪录片放映的门票。仿佛迅速懂了情况有多荒谬,明宜没多问就答应了,直接说到见面的时间地点。我们约去学校附近的烧烤店池记——Mido曾经夸过我在池记点菜的能力,说和利诺去过觉得不好吃。我从此更喜欢去池记,并且在利诺会成语这件事上获得了一些心理上的平衡。
“它会消耗你的元气,降低你体内的热量。”老许客观陈述事实。我仔细地观察自己手里的西瓜,仿佛它变成了某种致命的武器。“没事,你吃吧。”老许说,似乎又变成了老老许。
过了二十多年,我们在隔壁的教学楼讨论该怎么讲故事。他用“借假修真”的概念来解释电影:剧情虽说是虚构的,但表达的是真实的情感。老师因此安排课堂练习,让所有学生轮流对彼此表白,并要求“表演要真实”。如果表演被判断失败,要回家给该同学手写一万字的情书。在那几天的朋友圈里,有人感慨字都不记得怎么写了,还有人表示对男的提不起兴趣、无法完成练习。
那顿早餐使我变得特别谨慎。西北干旱地带,四十度以上的沙漠,我一整天都避开了冷饮。虽然不知道元气长什么样子,但我的牺牲总算是能保护它的吧。那天的拍摄,我和老许负责不同的现场。再见他的时候,已经是收工后,在酒店的电梯。
讽刺的是,这位老师还在校读书的时候,就在离我们上课的教室不远处的一号公寓宿舍跳过楼。当时还是本科生的他醉心于一个剧本,在寝室里走来走去,走到了神情恍惚的地步。屋里每一个角落都被他踩过,他将精神完全投入进去,最终走上了椅子,又上了桌子。窗户开着,外面没有护栏,老师跨了出去,在不知不觉中跳了楼。他的室友疯了似的跑下楼去救他,发现老师在一堆垃圾里。人没什么事,但他因此闻名学校了。现在,宿舍楼每扇窗户外侧都有铁丝网。
“我今天喝了很多牛奶。”老许说,像小孩承认做错事的样子。
可想而知,课堂上气氛很紧绷,有一种怕一旦说错话后果难以预料的感觉。仿佛光是学费还不够付这门课,还需要额外支付一些精神代价。先别说艺术,师生关系缺乏基本的尊重,只有没必要的傲慢,还有放在任何场合都不太合适的行为。为了保住心理健康,我决定不去上这门课了。有同学劝我说,“师父打骂徒弟都是很寻常的事,这样的相处模式大家都习惯了,更像父子之类的”,将我不适的感受归于文化差异——当你是在场的唯一的外国人,这是一个万能的解释。只不过,在这样的文化出生长大的同学也有同样的难处:“他的课我个人一直觉得精神压力很大。”被称为“虚伪艺术家”的同学私下对我说。这个同学可能不是“大家”。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我惊讶地反问。不是早上才说不喝的吗?先是寒凉的西瓜,后是喝牛奶的老许,我今天已经被背叛了两次。老许忏悔完毕,我们到酒店对面的一家烤肉店,坐在室外的桌子。天黑了,环绕着我们的空气依然是暖和的,像个低压的吹风机。我翻着菜单。
某行业大师为本科生开设的“拉片课”是全校最火爆的,报告厅满得像足球场,需要保安在门口拦人。在系里,我还有幸坐进了他的小班,老师能抽烟的那种。在一个冲向未来的世界,教室里残存着古代师生关系的影子。传统文化的糟粕浮出水面,课堂变成了比武过招的场合。老师会放一些获奖短片,再让学生一个一个发表对作品的评价。针对某个发言的学生,老师多次称呼他为“虚伪艺术家”。关系不仅不平等,甚至有冒犯他人的倾向。不符合老师标准的发言者会受到惩罚,包括手抄一篇关于印度教的论文(话题怎么从短片创作扯到印度教上去了,我也难以回想起来)。忽略掉学校不久前发生的毕业生自杀事件,老师会开玩笑说,上完他的课学生可能会有轻生的念头。
“你是不是要喝啤酒?”老许问我。他总能看透你。自从进电梯下楼的那一刻,我已经决定了要喝啤酒。冰的。带着即将要犯错误的意识,我对老许承认了自己的计划。老许会心一笑,点了点头,接着叫了服务员过来。他点了冰啤酒,还要了酒单。看了几下,他给自己点了瓶白酒。第二天要早起,不过,老许说,白酒不会消耗元气。
学校的氛围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想要进入电影行业的年轻人有一种坚强的毅力,还有一套信仰:睡前读塔可夫斯基、定期去电影资料馆、通宵拍片,对他们来说这代表通往好作品的必经之路。下午课后,校园里的食堂和咖啡厅会成为学生招募剧组成员的基地,在附近读小学初中的小朋友会被家长带到剧组里做演员。电影是一门不完美的科学,怎么讲都讲不完,怎么学都学不够,学生就不断地用口传的形式来填补彼此的欠缺。在食堂交流拍摄经验,可以默默地吸取别人的教训,零成本学到新的东西,提升在创作中应对问题的能力。聊完,各自回图书馆琢磨各自的剧本。一次通宵拍戏时,遇到创作瓶颈的导演和演员私下沟通了一小时,整个剧组都在宁静的清晨等待结果。脱离了宿命论非常重的意大利社会,我很珍惜这种人人通过努力能决定自己的未来的信念。它让我想起书中读到的19世纪美国城市开拓者的心态:靠个体的勤奋,经受考验,坚持目标,就可以证明自我价值,创造成功的机会。
电影方面,夏天的收获几乎为零,跟我设想的高强度积累经验的档期来比,还是挺糟糕的。我夹着尾巴回到了学校,尽量将前几个月的经历忘掉。腾格里沙漠的夏令营只是个微薄的安慰,像你输了欧冠,输了联赛之后,赢了难以使球迷兴奋的意大利杯。更多,是心酸和遗憾。我本来对电影行业充满着期待,但真的接触了,自己却搞砸了。我为什么不能和其他进剧组的人一样,扛着不满完成拍摄,坚持到大家开开心心地拍杀青照、吃杀青饭呢?自从入学导演系,我不怎么喜欢看电影了。那成为一件有压力的事情:这个镜头怎么拍?演员行不行?我为什么写不出那样的故事?
让我们把镜头切回中国。8月底,我在开学前搬回了学校宿舍住。一切和两年前来学中文时一样,除了红珊瑚一屉包子加豆浆的总价涨到了两位数。国内的研究生有点像自由职业者:没人知道你每天都在干些什么,直到你想办法交上一些能见人的东西。那几年给我的主要是时间:创作的时间、思考的时间、纠结的时间、发呆的时间、迷茫的时间。学校不再是一个天天督促你跟上学业的家长,它变成一个只想偶尔看看你成绩的叔叔。本科生才是日程排得最满的孩子们。
要重建和中国电影的良好关系,就从重建和北京电影学院宿舍楼的阿姨的关系做起。
2016年的夏天,我身处的两个似乎比较分裂的世界被缝合在了一起。美国学校创意写作课的老师了解到我最近拍片子的事情,在走廊撞到我时提出可以给我一千欧元,把他写的短篇小说《夏天》给拍出来。我同意了,并在美国电影院的孩子中选演员。小说讲的是一个给富裕家庭工作的女佣的故事。情节是超现实的,我们在墓地拍摄女佣和想象中的主人跳舞的镜头。这是我在罗马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是北京人,准确来讲,西单人。我和她有时候会在电梯里碰见,礼貌地点点头,不久后就争论起谁要先出电梯。我说不过阿姨,因为她会直接推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推出去,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我已经跟她讲过自己来自意大利,也见过几次,可是在她眼里我只来自“国外”。进寝室打扫卫生时,阿姨注意到一个小冰箱,自然地问我:“这是从国外带过来的吗?”我说是在淘宝上买的,她问多少钱,我说三百。她没别的要说的。
和他们相处,电影变得很具体。行业里的人物是活生生的人,我还把我的驾照积分卖给某个频繁违反交通规定的编剧。罗马某个电影节找了团队的领头选片,他接了之后不想干,直接外包给我。我写了故事片的剧本,凑钱拍了个短片。和我一样,团体里的其他人也想做电影,有想做制片的,做演员的,甚至有想做放映员的。我更加确定这不是在做白日梦,而是我现在的现实。
“这屋里煮了咖啡豆啊。”阿姨忙了会儿之后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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