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旅程 (第4/5页)
伦敦总是把自己塑造成金融中心的形象,这个我没有疑问——但是金融城真的是垃圾一般的存在。作为一个金融中心来说,它的建筑很糟糕,街道很糟糕,陷在毫无章法的混乱中。你在金融城街上看到的人不是那些非常有钱的人。真正有钱的人不会在金融城的街头出现,因为他们不出门:他们有跑腿的帮他们处理各种事,他们去哪里都开车或者坐出租车。所以你在金融城看到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忧心忡忡的表情。好玩的是,金融城的每个人都穿得一模一样。男人们都穿着深蓝色、灰色或者黑色的衣服——甚至穿棕色衣服的都很少。女人们的衣服色彩稍微多点,但是那些衣服看起来都挺廉价。金融城街上的人,比起伦敦别的地方的人看起来更加受挫。他们看起来好像都被人折磨过一样。要是偶尔出现一个有钱人,你立马就能从人群中将他分辨出来。有钱人身上有一种气质,好像刚刚悉心打扮过一样。他们身上就散发着钱的气味,因为他们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精细地装点过,看起来十分昂贵。大部分普通员工都穿着廉价而不太合身的西装,有的地方有点磨损,有的地方有些发亮。
通勤者
戴维·琼斯
伊丽莎贝塔·德·卢卡
街头摄影师
我喜欢伦敦,但总体来说我不是特别喜欢城市。我喜欢在乡村生活。我们一家人都住在乡村,所以我选择每天通勤。我住的村庄位于一个河口附近,离伦敦大约有120公里,所以我在家时的生活质量其实挺好的。我们有一个造船人住的那种小木屋、一座漂亮的花园,晚上可以看得到星星,没有飞机,也没有雾霾。在早晨,我一般会穿过公园,走到车站去赶7点06分的火车,试着弄到一个座位。
人是非常朴实的。我们有时会把人想得太复杂。人们每天通勤,来到伦敦中心,做着一些复杂而精细的技术活儿,但我们其实跟几千年前的祖先拥有同样的欲望。我们被相同的基础需求驱动着。我觉得,在评估人类居住的城市时,一定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我们要做的是满足人们的基础需求,保证伦敦既不是一个只被用于工作的不毛之地,也不是一个被规划得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城市——一定不能让它成为像这个星球上别的很多无聊都市那样的地方。
我在火车票上的花销是每年4,660英镑,火车线路从伦敦一直延伸到诺维奇。实际上,这条线路是划回政府掌管的线路之一,所以运营起来有许多困难。火车非常老旧、肮脏,也很臭。洗手间太脏了,脏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地板上的污秽像是完全渗进去了,好像清洁员已经放弃了打扫。我得把卫生纸铺到座位上,才敢坐到马桶上,就算是锁门,我也要用纸巾包着才敢碰那些按钮。我甚至把包挂在脖子上,以免它碰到地上。这个环境实在太糟糕了,旅途又长,有一小时二十分钟呢。
这不是世世代代的城市规划师习惯的工作方式。他们习惯设计像巴比肯屋村<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那样的东西,一层是人行道,一层是车行道,以抽象的自负来对待这件事,使用那种失传已久、颇有历史的网格来规划这个地区,而不是根据附近的街道模式来进行规划。不出所料,这样的结果就是把人们都搞得晕头晕脑的,这片区域被弄得让人十分难以忍受。主祷文广场<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是另外一个例子,都是用直线来进行规划的,把楼房布局在抽象的空间里,这种方式从来都不奏效。1968年我大学毕业时,我来到伦敦面对的第一个项目就是这个。我们分了组,而我被分到的区域就是主祷文广场。我完全没想到,在三十年后,我做的事情是对原来的那种规划工作进行反拆。现在的主祷文广场,在地面水平上有着非常吸引人的空间,有人们可以使用的各种设施,还有现代的办公室和住宿空间,所有东西都跟大教堂的布局相衬,也跟城市的纹理相互协调。但是这花费了非常多的工夫,大概用了二三十年,我们才把那种糟糕的规划工作扭转过来。
当你需要每天通勤的时候,你会自然而然地与身边的陌生人发展出一些关系,你会讨厌他们,讨厌一切。我总是碰见一个身上臭臭的男人,他的腿特别长,还老是睡着,所以旅程中间我总是不得不换车厢,因为他每次都几乎要睡到我身上。还有一个女人,我叫她烦躁女士,因为她总是气鼓鼓的。你永远都不想坐在她身边,因为她的邪恶光晕会让你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所有的座位都很窄,真的很可怕。有些人喜欢在火车上读报,他们一展开报纸,基本上就马上占据了你的个人空间。昨天,我在化妆,不小心把半盒亮片洒在身边一个男士的长裤上了。他可能是准备去银行,却突然全身铺满亮片,看起来好像刚度过一个换装派对周末。他非常不高兴,也毫不掩饰这种情绪,一直重重地拍打自己的腿,然后哼哼唧唧的。
当我告诉你,我不认为伦敦是一座可以被“规划”的城市时,你应该不会感到惊讶。它太复杂了。冒险用规划那些更小的城市和社区的方式来规划伦敦,这个影响太大了。不可能用规划米尔顿·凯恩斯那样的方式来规划整个伦敦。我们不可能拿出一张纸,然后在上面用画图的方式来想象我们要怎么运作伦敦。因为伦敦已经在以它自己的方式运作了。只不过,它运作的方式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它太复杂,层次太多,与世界上的各种文化、与在它内里发生的各种活动之间的相互联系太多了。我们要看看怎么管理伦敦,而不是重新规划它。你对待它的方式只能像是练习园艺一样,尝试着看看什么植物能长起来,什么不能长起来。试着种一些新植物、新品种,然后好照料那些长得好的。有时候,你要试着给它们搞些围栏,这样,它们才不会像日本紫菀<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那样疯长,把整片花园都占满。但同时你也要好好观察当地的气候和生态,跟它们好好合作,而不是跟它们对着干。
火车永远都晚点。晚点时,你会拿到一张“晚点赔偿券”,这张券可用于买下一季的火车票,也可以在火车上直接用来买东西吃喝,所以这些气鼓鼓的通勤者基本上是每晚都要喝醉。他们总是搞这种4英镑两罐的优惠,结果就是总有这样一群人,往往都是跟我住在同一个小镇的,喝得醉醺醺,非常烦人,还老是过来问你:“嗨,你好啊,今天过得怎么样呀?”我不想坐得离他们近。
这就是伦敦的好处,也是我们在几百年间目睹过的、想要在伦敦定居的人们做出决定的一种“加速剂”。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人们不再挤破头都要到伦敦定居了。他们来这里只是感受一下这个美好的地方,然后迅速地离开。我想要尝试做的,是通过把伦敦想成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有机生命体来理解它。
他们一上火车,就把火车弄得特别拥挤,而像我们这些买季票的人就不能坐在被人预订的位置上了。对一个通勤者来说,工作了一整天,上火车就只是想坐下来,看看手机,做点别的事情,而这个时候就会有人走过来说,这个座位是我定的。你马上就会心里念叨:我可是以4,500英镑一年的价格买了季票的人啊!但他们就是可以让你走开。通常来说,我们都得站着,尤其是在傍晚。即便一等座车厢基本上都空了,我们也不能坐,否则会被罚款。就算是你怀孕了需要座位,你也要有一封证明信才行。我有一次就跑到一等座车厢去偷坐了一下,结果我哭了,因为查票的人一来,就对我说:“你得离开。”我说:“我不舒服,不知道怎么了。”然后我就开始哭,但他还是把我赶走了。
伦敦最大的特点是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免费性爱。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年轻人要来伦敦。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里面讲述了迪拜那鲜活的地下性爱世界,但那种性爱都是付费的。那种地方是卖淫业的中心,就像阿姆斯特丹或是德国汉堡的绳索街一样的卖淫中心。所有的大城市都有这样的服务,但是在伦敦,挤满来自世界各地、想要跟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上床的年轻人。他们才不会通过付费来得到性爱呢。可以这么说,这样的机会,只能存在于像伦敦或者纽约这样生机勃勃的城市。这个星球别的地方都没法提供这种“机会”。年轻人挤破头要来伦敦工作,要在他们职业生涯的开端在这里感受它的生机活力,他们就必须得找一份足以为这样充满体验的生活付费的工作——他们来到伦敦的年纪,不光是在性方面最活跃的年纪,也是在智商和能力上最活跃的年纪。
在周五晚上,特别是在圣诞节、复活节前后,总有人在火车上吐。这火车本来就很脏,所以人们也不怎么尊重它。最近一次,我坐火车准备回家,本来就有点不开心,这会儿突然有人吐到了我的鞋子上。这些穿着西装的人突然就吐了,吐得满地都是,真是恶心。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看起来就不怎么友善的孩子,他不小心把番茄酱弄到火车壁上,他居然拿着薯条去蘸壁上的番茄酱来吃。好恐怖啊。
◇◆◇
学校放假的日子里,带着孩子的家庭就和我们通勤者混到了一起。他们不知道有人可能在想办法下车,因为车门一开就会有一大群人往火车上冲,想要抢到位置,而要下车的人就得在这之前赶紧靠到车门边以准备下车;他们也不知道火车会特别挤,而他们不应该把包放在过道上。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坏人,总是难免会这样想:带着你的蠢孩子滚开,别挡道!我真想把你杀了!你会感到非常愤怒,赶着回家,你可是一路奔跑过来赶这趟快车的。但他们就是一些带着孩子在假期中来伦敦转转的普通家庭,正好赶上这么一班通勤火车,所以这样想他们也不太公平。
美妙的地点能造就最好的爱侣。相比信任一个人,你可以对一个地方产生更多的信任。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值得依靠,它有深度,有刺激,还能为你提供自我实现的机会。这样的地方反映出你的存在,激发你实现潜能。如果这是一个好地方,它会让你变得更强,更聪明,更有力量。我曾经跟一个人一起从金融城的中心走到苏豪区,走着一条直线,没有转弯,最后我们走到圣殿教堂,感觉好像一下子回到12世纪。在这之前,我们在一家非常文艺的酒吧——黑衣修士酒吧——消遣完,经过了考文特花园的中心,还在一家中国餐馆吃了点心。走这条路线的过程中,身边虽然不会出现很多给你灵感刺激的人,但是你跟另外一个人一起,并且自始至终都有伦敦这样一个伙伴在你做任何事情时都能给你提供更多奇妙的维度。我把伦敦当作一个伙伴。我爱伦敦,一直爱着。
吃东西的人也挺烦,还有化妆的人,跟亲友聊天的人。我经常偷看别人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什么。我挺八卦的,总是喜欢看别人在写什么。我感觉90%的人都在跟同事乱搞,或者是在讨论办公室八卦——他们没人是在聊工作,没人会说类似于“我真要去做那个”或者“好,你准备怎么做呢?”这样的话。他们总是在说:“噢,我他妈一点也不相信她,她从来没把一件事做好过,不是么?”总是八卦,总是各种办公室政治。我心想,天啊,怪不得经济这么差!没有人在工作,所有人都忙着跟同事闹矛盾,这就是他们的工作重心咧!
伦敦这种,连每天上学的孩子都说着三百种语言的城市尤其如此。这种文化的交融如此密切,所以各种各样的新奇想法都会聚拢到城市中心。人们站在酒吧里,排着队上公共汽车,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聚集,靠近,听到身边人的语言、对话和想法……你听到的可能只是单词的模式化组合,或是一个只在那个语境里面才有意义的句子,但是这样的只言片语或许就能让你灵感乍现。你或许不能恰好听到某个人说,什么什么公司快要破产了,然后马上冲回办公室去把持股卖掉;我说的不是这种这么明显的内线信息。我说的是,人们摩肩接踵的过程中,一个人可能会听到身边的人用另外一种语言说的一段话,那种话可能根本没有逻辑,但因此引发了这个人的奇思遐想。因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挨近,所以你对身边人的生命和存在会更加敏感、有意识,而这种交互摩擦越多,你得到的灵感刺激也就越多。
当大家都喝醉的时候,你会看到人们比较友善的那面——当每个人都小酌了几杯,又靠近圣诞节的时候,有时能听到一些车厢的人唱起歌来。有些小姑娘可能以为自己在上《X音素》之类的节目吧,她们开始唱歌,其他人也会加入,大家醉醺醺地唱到一起。又或者,当火车在车站迟迟不开出,提示板上出现消息,说车次取消了,请转乘另外一列火车,你过去之后发现新的火车拥挤不堪,这个时候大家就会开始聊起“你上周赶了6点45分的火车吗?”“是啊,真可怕不是吗?我到家的时候都快……点了”。大家开始互相交换彼此的故事,那感觉挺不错的。所以总是有好有坏。
有人说,现在流行发短信分手了;但是靠发短信开始一段关系肯定是不可能的,做生意的道理也一样。如果你听到什么消息,想要进行确认,你肯定想要跟交易对象面对面交谈。比如说,你可能想请他们喝杯啤酒先放松一下,又或者是跟他们建立起一种有信任感的关系氛围。如果生意对象是一个你不太熟悉的人,你肯定会希望可以面对面,交换眼神,增强相互之间的信任感,否则,光凭一点信息实在太不够了。你可以把它称为交谈、讨论,但是我喜欢用“小道消息”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包含了这么一个意义:在这种交谈里,有许多通过别的方式都不可能交换到的信息。法国人就没办法好好传小道消息,因为他们总是围着桌子正襟危坐。他们平时聊八卦时,也只会讲关于亲友的事情。而在英国酒馆里,大家都站着喝酒,彼此靠得很近,所以你很容易就能听到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在一个商业中心,这样的小道消息可是非常有价值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