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辰时经 (第2/5页)
“我知道你们藏书馆的藏书比基督教世界任何一个藏书馆都丰富。我知道你们藏书馆用的书柜之多是举世无双的,相比之下,博比奥<a href="#jz_0_49" id="jzyy_0_49"><sup>(4)</sup></a>或珀泊萨<a href="#jz_0_50" id="jzyy_0_50"><sup>(5)</sup></a>,克吕尼或弗勒里<a href="#jz_0_51" id="jzyy_0_51"><sup>(6)</sup></a>的藏书柜,就如同一个刚学珠算的孩童的小书屋。我知道一百多年以前诺瓦雷萨<a href="#jz_0_52" id="jzyy_0_52"><sup>(7)</sup></a>曾引以为豪的六千册手抄本,与你们的藏书比较起来也甚少,而且其中有许多手抄本如今也许就在这里。我知道你们的藏书馆是基督教世界唯一可以跟巴格达的三十六座藏书馆分庭抗礼的,可与其一万册伊本·阿尔卡米<a href="#jz_0_53" id="jzyy_0_53"><sup>(8)</sup></a>手抄本相媲美。我知道你们珍藏的《圣经》的数目相当于开罗引以为豪的两千四百部《古兰经》,我还知道你们的气派十足的藏书柜,明显地压倒了几年前异教徒们(他们像说谎的王子那样胆怯)高傲的神话,他们曾想要拥有六百万册藏书和能接纳八万注释者和二百名誊写员的特里波利<a href="#jz_0_54" id="jzyy_0_54"><sup>(9)</sup></a>藏书馆。”
“不过,我绝对排除,您明白,绝对排除一个仆人会有胆量在夜里进入楼堡。”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挑衅的微笑,尽管像一道闪光或是流星那样短暂,“我们不妨说他们是害怕,您要知道……对于头脑简单的人下命令,有时候得带几分威胁才显得有分量,预先告诫他们要是不遵守命令就会大祸临头,而且肯定是意想不到的灾祸。而一位僧侣……”
“确实是这样,赞美上天。”
“不过什么?”
“我知道,住在你们这里的僧侣有许多人来自世界各地的修道院:有人短期逗留,抄写在别处难以找到的手稿,带回自己的修道院去;作为交换,他们也带几部特别有价值的稀有手抄本供你们抄写,以丰富你们的宝库;也有人长期居住在此,有的甚至在此寿终,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找到启迪他们思想、有助于他们研究的著作。因此,你们中间有日耳曼人、达契亚人、西班牙人、法兰西人、希腊人。我知道,国王腓特烈在多年之前曾要求你们为他编纂一部有关默林<a href="#jz_0_55" id="jzyy_0_55"><sup>(10)</sup></a>预言的书,并把它翻译成阿拉伯文,想作为赠礼送给埃及苏丹。最后,我知道,在目前这样令人伤心透顶的年代里,像穆尔巴赫<a href="#jz_0_56" id="jzyy_0_56"><sup>(11)</sup></a>那样一座荣耀一时的修道院里连一个誊写员都没有,在圣加伦只剩下了很少会缮写的僧侣;我知道,如今城市里行会以及由在大学执教的还俗神父组成的同业会层出不穷,唯有你们的修道院在日益更新,我怎么说呢?它在把你们修士会的荣耀提升到极致……”
“当然,这是一座小修道院,但很富裕。”修道院院长傲慢地附和道,“一百五十个仆人伺候六十个僧侣,然而一切都发生在楼堡里面。也许您已经知道,尽管在楼堡的底层有厨房和膳厅,上面两层有缮写室和藏书馆,楼堡在每天晚餐后都关门。修道院有一条严格的规定,不准任何人擅自入内,”他猜到了威廉的问题,马上补充说道,显然很勉强,“自然也包括僧侣们在内,不过……”
“一座没有藏书的修道院,”修道院院长若有所思地吟诵道,“如同一座没有财富的城市,没有名望的城堡,没有炊具的厨房,没有食物的餐厅,没有植物的菜园,没有花草的草坪,没有树叶的林木……
“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僧侣呢?修道院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人,马夫、羊倌、仆人……”
我们的修士会肩负双重使命,既开展布道又进行祈祷,它给普天下带来光明,是智慧的宝库,拯救因火灾、掠夺和地震而濒临毁灭的世界古老学说,编著新的经文,搜集古老的经书……然而,如今我们生活在极度阴暗的时代,上帝的子民热衷于贸易和战争。在那些大城市的居住中心,人们不仅说通俗拉丁语(你不能要求非信徒们别的),而且已经用通俗拉丁语写作,而这些作品是绝对不能进入我们修道院围墙的——这些作品充斥了异教思想,这是必然的!由于人类的过失,世界正面临深渊,危在旦夕。就像霍诺留<a href="#jz_0_57" id="jzyy_0_57"><sup>(12)</sup></a>所说的,明天人的躯体将比现在人的躯体更小,就像我们的身躯比古人的身躯小一样。Mundus senescit.<a href="#jz_0_58" id="jzyy_0_58"><sup>(13)</sup></a>要是上帝把一个使命托付给我们的教派,那使命就是反对这种朝深渊沉沦的倾向,保存、继承和捍卫我们从父兄手中接过的智慧的财富。依照神的意志安排,世界的起源是在东方,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宰世界的中心移向了西方,这已警示我们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因为事件的发展进程已经达到了宇宙的极限。而在千年最终来临之前,反基督的肮脏的猛兽没有取得胜利(哪怕是短暂的胜利)之前,我们得担当起捍卫基督文明世界的财富和上帝训示的重任,就像他向预言家和信徒们教导的那样,就像我们的父兄原原本本反复吟诵的那样,就像我们的学校全力为其诠释的那样,尽管在当今的学校里充斥着骄奢、嫉妒和愚昧。在这日落黄昏的年代里,我们仍然是高高地照耀在地平线上的火炬和亮光。只要这修道院的围墙犹存,我们就是神之道的守护者。”
“看来,他们对我说过的有关您的才能,与实际的您还相差甚远。”修道院院长说道,“您言之有理,窗下是没有雪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事情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现在您明白我的忧虑了。如果我的一名僧侣因为自杀而玷污了他的名声,事情就已经相当严重了,可我现在有理由认为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犯有同样可怕的罪孽而玷污了自己的灵魂。但愿事情仅仅是那样……”
“但愿如此。”威廉用虔诚的语调说道,“可是,这跟不能进入藏书馆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您对我说了那天刮着西风,雪不可能从朝东开的窗户刮进去。”
“威廉修士,您看,”院长说道,“为了完成修缮这座修道院的宏伟而又神圣的工程,”他指着庞大的建筑物示意,从房间的窗户可以隐约看到远远高过修道院教堂之巅的大楼堡,“虔诚的人们在那里遵循着铁一般的纪律工作了好几个世纪。多少世纪以来,藏书馆的设计蓝图一直不为众人所知,也没有指派哪个僧侣去了解它。唯有藏书馆馆长从他的前任那里得悉这个秘密,并在自己尚在人世时,告知他的助理,以免自己因突然死亡而使那个秘密失传。然而对这个秘密,他们两个人都要守口如瓶。除了知道这个秘密外,唯有藏书馆馆长还有权利在迷宫般的藏书馆中走动,唯有他知道怎么找到书,再把它们放回原处,唯有他负责保存藏书。其他的僧侣全在缮写室工作,他们可以了解藏书馆藏书的目录。但是一个书目往往说明不了什么,唯有藏书馆馆长能从书卷的位置,以及从找到书籍的难易程度知道书中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真相和谎言。唯有他能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以及能不能把此书提供给前来借阅的僧侣,有时候他还得先跟我商量一番。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聆听真理,就像不是所有的谎言都能够被一个善良的灵魂所识破一样。最后僧侣们在缮写室里开始一项精确无误的工作,为了完成那项工作他们必须读某些书卷,而不是去读另一些书卷,以满足会令他们鬼迷心窍的好奇心,不管是由于思想上的弱点,还是由于自负,抑或是由于魔力的引诱。”
“是这样……”修道院院长说道,然而不清楚他是在认可威廉所说的话,还是在用威廉如此精辟阐述的理由在说服他自己,“可您怎么知道那些窗台下没有任何雪水的痕迹呢?”
“那么说,藏书馆里也有包含谎言的书籍……”
“是您告诉我的。”威廉说道,“如果窗户是开着的,那么您一定会立刻想到他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我从角楼的外面可以判断出,这是些装有毛玻璃的大窗户,那种窗户齐人高,安在庞大建筑物的楼房里,平时是不打开的。因此,即便那扇窗户开着,那不幸的人也不可能是因为探身出去、失去平衡而跌下悬崖,那就只能让人想到他是自杀的了。若果真如此,您是不会让人把他埋葬在神圣的公墓的。既然您将他看作一个基督徒那样安葬了,那窗户就应该是关着的。而如果窗户是关着的话,那么假定的自杀者一定是被推下去的,无论是人为还是魔鬼所为。因为,上帝或者魔鬼让死者从深渊里爬上来消除其自绝于世的痕迹,这在我以往审理过的命案中还真没有遇上过。那么,您一定会寻思是谁干的,我没说是有人把他推入深渊,而是有人胁迫他站到窗台上。您会为此感到不安,因为有一种邪恶的势力,目前正在修道院里肆虐横行,不管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
“魔鬼是存在的,因为他们是神设计的蓝图的一部分,造物主的威力也体现在魔鬼可怕的面容上。也正是神的蓝图,使世上存在着巫师的邪书、喀巴拉<a href="#jz_0_59" id="jzyy_0_59"><sup>(14)</sup></a>、非基督徒诗人的寓言和异教徒的谎言。几个世纪以来,立志建立并支持这座修道院的人深信,即使骗人的书卷也会在睿智的读者眼前透出一种惨淡的圣灵智慧之光。因此,藏书馆也珍藏着这些书。您要明白,正因为这样,谁都不能够进入藏书馆。另外,”院长补充说道,像是因论据不足而表示歉意,“书籍是脆弱的东西,经受不起时间的损耗,怕虫咬,怕恶劣的气候,怕有人胡乱翻阅。要是在几百年的过程中,任由人们随意触摸我们的手抄本,那么大部分经书早就不复存在了。藏书馆馆长不仅要防范人为的损坏,还要防范自然的侵蚀,他毕生为捍卫书卷而战,与真理的天敌、湮没真理的遗忘之力抗争。”
修道院院长是一位具有外交家风度的举止端庄的人,这我说过,可这一次他的举动却令人惊讶,他那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凝重豁达的神情和仪态荡然无存:“这是谁告诉您的?”
“如此说来,除了两个人之外,没有人能进入那楼堡的顶层……”
“是的,”威廉说道,“我看您的问题是在后面。倘若那个不幸的人是自杀,上帝是不愿意这样的(因为不能想象他是偶然掉下去的),那么在第二天你们就会发现那些窗户的其中一扇是开着的,可你们却发现窗户全关着,窗台底下没有出现任何水迹。”
院长微笑了:“任何人都不该进去。任何人都进不去。即便有人想这么做,也不会成功。藏书馆设有自我保护系统,如同它所珍藏的真相一样秘不可测,也如同它所包容的谎言一样难辨真假。那是神灵的迷宫,也是凡人的迷宫。您或许可以进去,可是您可能出不来。我对您说这些就是希望您能遵从修道院的规矩。”
“自然是埋在公墓里了,”修道院院长回答说,“公墓就坐落在教堂的北侧和楼堡以及植物园之间,这也许您已经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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