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齐鲁厚土 (第3/5页)
在临清市往东二公里多的地方,有一个陈坟村,在村东北头陈氏先祖的坟内,有一棵松树,临清人称之为“东郊孤松”。树高二十余米,树围六米,松子有檀香味,木质呈紫色,树枝、叶片颜色、形态不一,有五样之多,所以人们也把它叫做“五样松”。
除了在学校上课,每天晚上还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语。校长冯鹏展是广东人,说一口蓝青官话。他的房子大得很,前面的一进院子学社占用,有四五间教室,按年级分班。后面的大院子,则是他全家的住处。冯老师最喜欢养蛐蛐,经常不惜重金,购买良种,斗起蛐蛐来,舍得下很大的赌注。季羡林也喜欢玩蛐蚰,只是没有钱买良种,便约几个同院的大孩子到荒山野外蔓草丛中去捉,捉到一只好蛐蛐,欣喜若狂。但季羡林不敢去赌,只不过随便玩玩而已。由此,他和冯老师引为同道。教英文的老师除冯老师,还有钮威如、陈鹤巢两位老师。钮老师满脸胡子,身体肥胖,用英语教历史。陈老师则是翩翩公子,注重衣饰,穿得很漂亮。这些老师英文水平都很高,教学也努力,使他学到不少东西。《纳氏文法》(Nesfield的文法)因为艰深,学得很费劲,因而孩子们也非常崇拜,学到了内容丰富的语法。只是到后来,才知道这本文法是英国人专门写出来供殖民地人民学习英文之用的。
2.五样松的骄傲
叔父一点也没放松对侄子的教育,对他期望极大,要求极严。季羡林后来在自己写的自传里说:
至于东郊孤松,更是南北文化融合的象征,有着丰厚的文化意蕴。
他自己亲自给我讲课,选了一本《课侄选文》,大都是些理学的文章。他并没有受过什么系统教育,但是他绝顶聪明,完全靠自学,经史子集都读了不少,能诗,善书,还能刻图章。他没有男孩子,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严而慈,对我影响极大。我今天勉强学得了一些东西,都出于他之赐,我永远不会忘掉。根据他的要求,我在正谊下课以后,参加了一个古文学习班,读了《左传》、《战国策》、《史记》等书,当然对老师另给报酬。晚上,又要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文,一直到十点才回家。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八年。我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负担;但也不了解其深远意义,依然顽皮如故,摸鱼钓虾而已。现在回想起来,我今天这一点不管多么单薄的基础不是那时打下的吗?
击鼓鸣锣处处闻。
又说:
官船贾舶纷纷过,
叔父相信“中学为体”,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是否也相信“西学为用”呢?这一点我说不清楚。反正当时社会上都认为,学点洋玩意儿是能够升官发财的。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崇洋”,“媚外”则不见得。叔父心目中的“夷夏之辨”是很显然的。
层楼高栋入青云,
季羡林听说洋人中有一个叫爱因斯坦,虽然是男是女、是哪一国人他当时都不清楚,甚至相对论是什么,属于哪一个学科也不甚了了,但听说相对论在全世界只有七个半人懂,他便对爱因斯坦肃然起敬,认为学问到这个地步才真正算是学问。从此,他反对一切通俗化的举措,看不起一切通俗化的书籍。他开始崇拜专门家,专门研究一个问题的专家,问题的范围越小越好,牛角尖钻得越深越好,最好是一头钻进去,三年五载不出来,然后写出一篇论文来。这篇论文也许只有几个人肯读,几个人能读懂。但这样的专家在他眼中才真正是一个专家,值得他佩服。年纪小小的季羡林,已经开始对专家有所认识了。
十里人家两岸分,
在正谊中学上学期间,叔父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而老师中,印象最深的是鞠思敏先生。
鳌头矶位于市区小运河(即汶河)的分叉处,建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以前,据旧《临清县志》记载:“鳌头矶在鳌背桥西南数十步,中州起处砌以石,如鳌头突出,筑观音阁于其上,旧闸、新闸各二,分左右如鳌足,而广济桥尾其后,明知州马纶题曰鳌头矶。”这是一个小型建筑群,呈四合院,北殿称李公祠,西殿称吕祖堂,南楼称登瀛楼,东楼称观音阁。观音阁下一通院门洞上,有石刻“独占”二字。方形阁楼,四挑飞檐,落地木隔,玲珑小巧,别具一格,是有名的“鳌矶凝秀”之所在,明大学士李东阳过此曾题诗:
2.鞠思敏老师
临清清真北寺位于市区西北部漳卫河东岸,俗称北礼拜寺,也叫洪家寺,是全国著名的清真寺。该寺始建年代不详,明嘉靖、清嘉庆年间两次重修。该寺建筑风格独特,建筑群由礼拜殿、望月楼、讲堂、沐浴室等构成。殿顶覆盖绿色琉璃瓦,脊部置有三个大的桃形空心铜顶。殿堂隆起,飞檐四出,殿内有明代珍贵壁画,雕梁画柱,精工细作。整个群落既有中国古代庙宇的特点,又具有浓重的伊斯兰风格,加之院内古柏参天,更显庄严肃穆。临清的回民,多是沿京杭大运河从杭州北上的,后来长期定居下来。
鞠思敏老师是季羡林永世难忘的人。
在临清市区往北二公里多的地方,紧靠漳卫河右岸原永寿寺旧址南边,有一座远近闻名的舍利宝塔。该宝塔建于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重修。塔有九层,高六十多米,底座八面围长近四十米,为石砌基座,二层以上是条砖结构,白灰勾缝。向南的门楣上有四个石刻大字“舍利宝塔”,系郡人进士按察使王成德所题。塔外檐青砖斗拱,八百檐下都刻有“阿弥陀佛”四字,塔内六至八层内壁各有造像。宝塔通体呈不明显锥形,整个建筑淳厚大方,巍峨壮观。
鞠思敏老师个子魁梧,步履庄重,表情严肃却又可亲,给了季羡林极其深刻的印象。鞠老师是正谊中学校长,并不教课,只是在上朝会时,总是亲自对全校学生讲话。在这种每周一次或几次的朝会上,鞠老师讲的,无非是一些处世待人的道理,并没有什么惊人之论。但是,这些普通的道理,从他嘴里讲出来,那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认真而诚恳的态度,却总是能打动这些初中孩子们的心。
临清茶馆是靠大运河的传播才繁荣起来的。临清的茶馆遍布全市,连偏远地方的路边都有茶馆,备茶并兼卖方便食品,临清人叫做茶食点。百姓家日常饮茶也极为普遍,有一日三茶的习惯。早茶是免不了的,午后的一壶茶叫“除腻茶”,晚饭后则喝“夜茶”。过去有钱人到茶馆喝茶,什么大宁寺、竹竿巷、养济院、二闸口、浮桥口、碧霞宫,都是阔气人的去处。茶馆里,店家备有从茶庄买来的份茶,每份约有六分之一小两,沏好后,还把包茶的纸卡挂在壶嘴上,以示茶品高低。请人喝茶,还有礼仪讲究,斟过茶后,要把壶嘴朝向空座,如果座位都是满的,壶嘴必须朝向主人自己,否则便是失礼。茶叶的产地,多是安徽、福建,从运河北运过来的。
鞠老师不是一个卖嘴皮子的人,他一生着力追求的是言行一致、民族气节。到季羡林考上山东大学附属中学时,鞠老师受聘给学生们上课,教伦理学,用的课本是蔡元培先生的《中国伦理学史》。
临清是典型的运河文化的产儿,处处充满运河文化的气息。最具典型意义的运河文化表现有临清的茶馆、舍利宝塔、清真寺、鳌头矶和东郊孤松等。
《中国伦理学史》是蔡元培先生运用西方资产阶级学术研究方法而编著出来的,是中国伦理学史的第一部较系统的著作。该书将中国伦理学史分为三个时代:先秦创始时代、汉唐继承时代、宋明理学时代,选取了从孔子到王守仁共二十八个代表人物的伦理思想,还附述了戴震、黄宗羲、俞正燮三位明清思想家的伦理学说。蔡元培先生在该书《序例》中说:“吾国夙重伦理学,而至今顾尚无伦理学史。迩际伦理界怀疑时代之托始,异方学说之分道而输入者,如槃如烛,几有互相冲突之势。苟不得吾族固有之思想系统以相为衡,则盖将彷徨于歧途。”蔡元培强调,中国古代因受儒家思想影响,一切精神界科学,悉以伦理为范围。这部著作初版于清宣统二年(1910),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时署名蔡振,到1927年已印行了十一版,在国内学术界影响是很大的。而且,该书所讲的道理,有的学生也已知道。但是,这样一部书,从鞠思敏老师嘴里讲出来,似乎新增加了分量,让人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去遵照执行。
临清自古就是鲁西北文化经济重镇,流风余韵,光耀齐鲁。虽经时移世变,津浦路开通,运河被废弃,对临清经济文化的发展,造成了消极影响,致使经济有一蹶不振之势。但是,文化命脉,却从未中断。
后来,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济南,慕鞠思敏老师大名,想方设法,劝他出来为日本做事,以壮敌伪的声势。但鞠思敏先生总是严词拒绝。后来生计非常困难了,鞠先生每天只能吃开水泡煎饼,加上一点咸菜,这样来勉强度日,却始终未为五斗米折腰,终于在极度忧患之中郁郁逝世。
临清市属于鲁西北平原,但气候属南温带半湿润气候区,与整个平原的温带季风气候有别。农作物有棉花、小麦、玉米、枣等。有临清三件宝之说:哈达、枣脯、千张袄;另一说是:瓜干、熏枣、千张袄。哈达在过去是藏传佛教喇嘛从运河北上至临清买了以后到北京献给朝廷的。今天西藏喜欢用的哈达,仍是临清生产的。瓜干是临清晒的一种黄瓜干(青瓜),冬天向朝廷进贡用的。千张袄在临清有悠久的历史。过去,口外羊毛多在临清加工,珍贵的毛皮在京师颇有名气。毛皮作坊老板为了省钱,把加工毛皮的边角料,论斤秤给工人作工资,巧手工人用这些边角料,分门别类,一块块拼凑成大块皮毛,再做成羊皮袄,竟像珍贵毛皮一样有名气,遂使临清“千张袄”名闻遐迩。熏枣又叫进京枣脯,用临清特产圆铃大枣作原料,经去核、晾晒、糖水浸泡、煮腌、烘干、熏硫等工序,制成呈紫红色的枣脯,韧性适中,枣香浓郁,至今仍畅销国内外。
这样的一位老师,季羡林在离开高中以后再也没能见到他,但每每想到他那热爱青年的精神,热爱教育的毅力,热爱祖国的民族骨气,眼前总会浮现出他的影像,时间愈久,反而愈显得鲜明。每次想到济南,首先就会想到鞠老师。
从历史上看,临清在战国时为贝丘邑地,西汉置贝丘、厝两县(今为临清市境内东半部),属冀州的清河郡(国),又置清渊县(今临清市境内西南部)。东汉时,改厝县为甘陵县,西晋改为清河县。后赵时,析清渊县置临清县,治所在今河北临西县,但不久即废,这是历史上临清作为地名第一次出现。北魏时复置临清县。隋代在原贝丘地置清平县。金将临清县治所迁往曹仁镇。明迁往今治所,并升为临清州,属东昌府。1958年撤县入市,不久废市复县。1984年撤县复市,包括原临清运河东部和清平县一部分。原临清运河以西为今河北省临西县,清平县另一部分划入山东省高唐县。
至于这里的同学,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同屋住的室友,是他终生难忘的。这位同学把一个脸盆派上多种用途:早晨洗脸,晚上洗脚,夜里小便。这同学每天早晨,先到厕所把小便倒掉,然后用水一冲,立刻再倒上水洗脸。冬天里有一天起晚了,工友进来送洗脸水,一看脸盆里有黄色液体,以为不过是茶水什么的,便把热水倒在里边了。这位同学起来一看,也不好意思再喊工友,便一不做二不休,就用这尿水混合物洗起脸来,脸上的汗毛居然连动都不动。这可真是瓜子里嗑出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啊!
临清市地处鲁西北平原的西部,在山东省的西北部,西以卫运河为界,与河北省的临西县隔河相望。临清的得名,因城临漳卫河,而漳卫河在战国时为清河段,魏晋时至沧州段也仍叫清河,所以是以临近古清河而得名的。京杭大运河开通后,天津至临清段为南运河,又称卫漕,其中德州至临清段即今之漳卫河,又称卫运河。隋代称永济渠,唐、宋时称御河,元、明、清称卫河。1949年因漳河与卫河合流,故改称今名。
3.王妈
今日临清市,就是这个平原的一部分。
从到了济南以后,季羡林的生活状况应该说比在故乡要好得多。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还能吃上肉,但他总觉得日子非常难过,这种难过,是孩子离开母亲的难过。为此,季羡林多次从梦里哭着醒来,思母情结在苦苦地煎熬着他。
京杭大运河由北向南,穿越了鲁西北平原。
这时候,有另外一个女人,用自己的爱来填补季羡林离开母亲而形成的心灵空白。她就是王妈,叔父家中的一个佣人。
鲁西北平原属温带季风气候,大陆性气候非常明显,冬季寒冷,夏季炎热。降雨集中在夏季,常发生春秋旱、夏涝的现象。区内土壤以潮土、盐化潮土和盐土为主,土地的利用主要是耕地,农作物以小麦、玉米、棉花为主,也出产大枣、苹果、梨和柿子等干鲜果品。
季羡林刚从故乡到济南的时候,王妈已经在叔父家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了。
鲁北平原是华北凹陷区的一部分,鲁西平原是鲁西隆起区的一部分,从大地构造来说,属于中朝准地台。整个平原的基底由古生界变质岩和古生界、中生界的沉积岩构成,上覆新生界的沉积层。在新生代喜马拉雅运动早期,平原区的差异性断陷沉降加强,到第四纪的中晚期,由于接受黄河冲积物沉积,形成平原。平原内,地貌主要由河成高地、河间洼地和微斜平地组成。近代黄河已成地上河。
在最初的几个夏夜里,闷热退去,凉意袭来之时,季羡林从飘忽的梦境里醒转来,可看到窗纸上微微有点白,稍一沉心,立刻有嗡嗡的纺车的声音,混了一阵阵夜来香的幽香,传进了屋里。昏黄的灯光下,王妈坐在灯旁纺着麻,黑而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合了夜来香花的影子在晃动着。
季羡林的故乡,是一望无际的鲁西北平原。这是鲁西和鲁北两个平原的总称,在改革开放以前,这里通称为“北三区”,即聊城、惠民、德州,是过去山东最贫困的三个地区。聊城和德州地区的全部,都是鲁西北平原。鲁西平原,西以黄河与河南省相接,南以省界与河南、安徽、江苏三省为邻,东以东平湖和南四湖为界。鲁北平原,北与河北省接壤,南以小清河和鲁中南的山地为界。
叔父第一次搬家,住进一条曲折的铺满了石头的佛山街上,王妈自然也跟了来。
1.运河文化的产儿——临清
这里的房子有点旧,墙上满是雨水的渍痕。屋子只有一个窗子,上面糊着窗纸,即使在白天,屋子也是暗沉沉的。屋外有个小小的院子,王妈摆上了夜来香。孩子们常和季羡林聚在一起,在夏日的黄昏,仰卧在院子里的席子上,数天空里飞来飞去的蝙蝠。而有时,季羡林则对夜来香的黄花更感兴趣,最初只是一个长长的花苞,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还不开?还不开?蓦地再一眨眼,再看时,长长的花苞已经开放成伞似的黄花了。他觉得这样开的花简直是个奇迹,他很快乐,王妈也跟着高兴。每天她都把所有开过的花数一遍,可当她数着的时候,随时又有新的花在一闪一闪地开放着,她眼花缭乱了,数也数不清了。看了她那认真用心又慌张的样子,孩子们也都哄笑起来,季羡林的思母情结似乎也就被冲淡了一些。
二、故乡童趣
王妈总是忙东忙西,在初秋的暴雨里,她提着篮子去买菜;在严冬大雪的早晨,她点着灯起来生炉子。冷风把她的手吹得像红萝卜似地裂开了缝,露出鲜红的肉来。从这只有着鲜红裂口的手,她表达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气,表示出一个北方农民的固执与倔强。她特别注意季羡林衣服的寒暖,冬天里,她让他穿得暖和,夏夜里,她用大芭蕉扇为他驱赶蚊子。
后来,季羡林就是到德国留学,也时常在夜里梦到母亲,哭着醒来。经常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听别人告诉他,母亲说过一句话:“要知道一去不回头的话,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这一句不是他亲耳听到的话,终生都回荡在他的耳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从这句话里,季羡林领悟出:母爱是一种最无私的爱,他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享受到这种永远抹不掉的母爱,享受到人世间这最真挚的爱。
后来,季羡林从昏黄的灯下听到她的叹息,从这低咽的叹息中,她告诉了她出来做佣工的苦衷。原来,她的丈夫是她村子里惟一的秀才,但没等考上举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里的妯娌们排挤,不得已才出来帮佣。她有一个儿子,因为在乡里没有饭吃,到关外做买卖去了,一个不大正经的儿媳妇还留在这济南市里。
母亲活着时,不在身边;母亲去世,总算赶回来为母亲送了葬。季羡林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
从王妈所受的苦和平日的微笑里,季羡林已经领悟到:每个人尽管嘴角上常挂着微笑,但背后不知掩藏着怎样冷酷的生活,人们同样都被黑暗的命运支配着,而王妈就在这冷酷和黑暗的命运下,呻吟着活下来。他看透了她的凄凉,也了解了她的寂寞。
跟着棺材,沿着水坑,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到了墓地。在墓地,又被人拖着转了几个圈子,不知道怎的脑筋里一闪,又给人拖到家里来了。
叔父又搬了一次家,在佛山街柴火市73号。房子稍好了一点,四壁已看不到雨痕和蜘蛛,每间屋子也都有了两扇以上的玻璃窗子。西屋的窗前,有两棵高过房檐的海棠,刚搬进来是春天,树上还开着一团团的花。到了夏天,在院子里放一个养着子午莲的大水缸,种着几十棵凤仙花,还养了一丛丛的夜来香。黄昏时分,季羡林还是坐在院子里数天上飞来飞去的蝙蝠,看着夜色慢慢织入夜来香的花丛里。在一片朦胧的薄暗里,一眨眼,眼前又是一片黄黄的伞似的花,幽香又跟着流过来。晚上对付了蚊子,好容易睡过去,做着形形色色的梦,等从飘忽的梦境里醒转来,窗上又有点白,纺车又在发出嗡嗡声,王妈的黑大的影子又合着夜来香的花影在晃动了。
终于这一天到了,这是乡间阴阳先生按照天干地支找出的所谓“好日子”的一天。从早晨开始,季羡林就穿上了白布孝衫,听着一个人的暗示。暗示他哭,他就跪在地上冲着棺材嚎啕地哭上一阵;正哭得淋漓的时候,又暗示他停止,他也只能顺从地收了眼泪。就这样,不知循环多少次,被一个人牵着东走西走,跪下又站起,站起又跪下,一直弄到莫名其妙,不知该是站起,还是跪下,终于看到有十几个人去抬母亲的棺材了。
进了新育小学,季羡林住到学校,每星期日回家一次。在学校死沉的空气里住过六天,到了家便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进家门,就先看到了王妈温暖的微笑。等到踏着暮色再回学校的时候,心里带走的是在家中感到的意外的轻松。学校生活惊人地单调,每天要听老先生沙着声念古文,拼命地在饭堂里抢馒首。感情冲动的时候,也同别人打打架,把从家中带去的轻松和温馨消磨掉,时间也就慢慢地过去了。
夜晚,季羡林枕着母亲枕过的枕头,思想着母亲怎样在这枕头上想着自己的儿子,怎样在这枕头上流着泪水。他再也止不住,枕着这枕头,流着泪。怎么也睡不着,朦胧中,看到淡淡的月光从门缝里流进来,黑漆的棺材上反射出丝丝清光。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季羡林不断地上学,王妈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叔父家当佣工,却一天天地老了。她仍然提着篮子去买菜,冬天老早起来生炉子,从走路的样子看来,她是有点老了。
悲凉侵袭着这个年轻人的心,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虽然像黄土一样的黄,却不能像黄土一样的安定。他被圈在一个小小的天井里:天井的四周,都栽满了树,榆树最多,也有桃树和梨树。他凝望着这些树,每棵树上几乎都有母亲修剪、砍伐过的刀痕。在被油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母亲生前吃剩的半个茄子、半棵葱,还在厨子上摆着。母亲用过的碗筷、手巾,依然还印有母亲的手泽和口泽。地面上,每块砖上几乎都印有母亲的足印。现在却人去屋空了,他所能看到的,只是母亲躺在棺材里。看不到,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会在榆树和桃树中间,会在这砖上,会在这黄的墙、黄的枣林、黄的长天之下游动了。
后来,她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大变化,她在关外的儿子回来了,当然是她把储蓄了几年的钱汇给他才回来的。
母亲的死使我对一切都灰心。以前也曾自己吹起过幻影:怎样在十几年的漂泊生活以后,回到故乡来,听到母亲的一声含着温热的呼唤,仿佛饮一杯甘露似地,给疲惫的心加一点生气,然后再冲到人世里去。现在这幻影终于证实了是个幻影。……屋外是一个用黄土堆成的墙围绕着的天井。墙上已经有了几处倾地的缺口,上面长着乱草。从缺口里看出去是另一片黄土的墙,黄土的屋顶,黄土的街道,接连着枣树林里的一片淡淡的还残留着点绿色的黄雾,枣林的上面是初秋阴沉的也有点黄色的长天。我的心也像这许多黄的东西一样地黄,也一样地深沉。一个丢掉希望和幻影的人,不也正该丢掉生趣吗?
儿子回来,除了一床破棉被,就是一个有病的身子和一双连霹雳都听不到的耳朵。但终归是儿子,她为他的回来而高兴。不正经的儿媳妇也找了来,名正言顺地组成了一个小家庭。儿子带着病,咳嗽着,一出一进,挑着满桶的泉水卖钱。有时,儿子买一个甜瓜或柿子,甚至几个小小的梨,拿来送给母亲吃。这时,儿子笑,不说话,母亲也笑,也不说话。这笑已经润湿了老人干枯的心,脸上也闪了红光,提着篮子买菜也更带劲儿,冬天早晨也起得更早,生命对她似乎是一杯香醪,她高兴地活下去,没有了寂寞,也没有了凄凉。
在母亲死后不到一年,季羡林不无悲凉地写道: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也就是一年多吧。中学里放了暑假,季羡林回到家中。黄昏里,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仍然数天上的蝙蝠,欣赏着夜来香的花。但常听到王妈又在叹息,儿子病弱,拼命地挑水,结果病得更厉害,媳妇又抽烟又喝酒,甚至在自己丈夫面前与别的男人调情。王妈为儿子的病焦灼,又生媳妇的气,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有一颗简单的心的老人,也只有叹息了。
他迷惘地撞进了自己的家,一切都在泪光里浮动。在寂寞冷落的屋子里,墙上满布着灰尘和蛛网,正中放着一个大而黑的棺材。棺材装走了母亲,也装走了季羡林的希望和幻影。
叹息,也不耽搁做活,做饭、洗衣服、扫地、擦桌子,家里那些琐琐碎碎的活全是她一个人干。夏末秋初,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又开始搓麻线,准备纳鞋底,给全家人做鞋。季羡林常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借着从窗子里流出来的微弱灯光,看她搓麻线。他意外地发现,她那一双手,上面长满了老茧。这双手看上去是那么拙笨,十个指头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树枝子。但在季羡林这时候看来却显得灵巧而美丽。那些杂乱无章的麻缕,在这双手的摆布下,服服帖帖,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一点儿也不敢违抗。这双手就这样左旋右转,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似乎把夜来香的香气也搓进麻线里了。
踏上故乡的土地,路边的树丛里虽然还残留着一点浮翠,他已经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淡远的长天下,一片凄凉的黄雾。从远处一看到在烟云笼罩下的小村,忽然想到死去的母亲,就躺在这烟云里的某一个角落里,便感到有一团烈焰在心里烧着,又感到好像严冬里的厚冰堆积在心头。
看着这双手,季羡林又想到了乡下的母亲。母亲做饭、洗衣服、打水、种菜、养猪、喂鸡,也有一双这样的长满了老茧的手。看着看着,季羡林沉沉入睡了。他梦到刚进济南的头几年,到了深夜,王妈把他抱到屋里去,睡在她的那张床上。半夜醒来,还听到她手里拿着大芭蕉扇在为他赶蚊子。直到后来,季羡林也没忘王妈对他的恩德。在1935年写成的一篇文章中,季羡林写道:
在火车里闷了一天,在长途汽车里又颠荡了一天,季羡林回到了八年多未曾回过的故乡。
四年前,为了一个近于荒诞的理想,我从故乡来到这辽远的故都里。我看到的自然是另一个新的世界,但这世界却不能吸引着我;我时常想到王妈,想到她数夜来香的神情,想到她红萝卜似地开了鲜红裂口的手。
1933年初秋,离开母亲17年,距离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也有8年,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季羡林突然接到母亲逝世的噩耗。
季羡林上了大学的第二年,寒假回济南,再也没有看到王妈。王妈自己先是有了病,眼也长了白内障。她不想死,请医生,供神水,喝符,用大葱叶包起七只活着的蜘蛛生吞下去,还用了她能搜集到的一切偏方正方,几个月以后,身子略有好转,眼睛却只剩下了一只。再后来,儿子死了,她在一个严冬的大风雪里,在灰黯的长天下,坐在一辆独轮小车上,带着独子的棺材,被人推着,回到自己的故乡里去。她艰苦地追求了一辈子,终于什么也没有得到。在穷僻的小村里,自己的房子没有了,只好借住在亲戚家里,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哭得失了明。最后在忧郁中慢慢地死去。
六岁离开家之后,虽然也有回去看望母亲的时候,但都住不了多长时间。
当听到王妈死去的消息时,季羡林的痛苦是可以想得到的:
9.难忘母爱
王妈死了。我哭都没哭,我的眼泪都堆在心里,永远地。现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认识了怎样叫人生,怎样叫命运。——小小的院子里仍然挤满了夜来香。黄昏里我仍然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悲哀沉重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没有心绪再数蝙蝠了。在沉寂里,夜来香自己一闪一闪地开放着,却没有人再去数它们。半夜里,当我再从飘忽的梦境里醒转来的时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听不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自然更看不到照在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着历乱的枝影晃动。一切都死样的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整夜散放着幽香的夜来香的伞似的黄花枝枝都枯萎了。没了王妈,夜来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
后来,离开了母亲,但母亲的面影和这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时时出现在眼前。公共汽车上,偶尔发现老妇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马上会想到母亲的手,母亲的面影也就同时出现在面前。虽然只有六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但母亲的面影却是终生都不会忘记的。
到上世纪60年代,季羡林在从城里坐公共汽车回家途中,偶然见到了一位老妇人,看到她那长满了老茧的一双手,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王妈。面对这样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他不无深情地说:
总之,这一片豆子地就是我的乐园,我说话像百灵鸟,跑起来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干起活来,更是全神贯注,总想用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绿豆荚来。但是,一检查成绩,却未免令人气短:母亲的筐子里已经满了,而自己的呢,连一半还不到哩。在失望之余,就细心加以观察和研究。不久,我就发现,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奥妙,关键就在母亲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上。
这样一双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亲的那一双手是多么相像呀。我总想多看上几眼。看着看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妈就把我抱到屋里去,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醒来,还听到她手里拿着大芭蕉扇给我赶蚊子。在矇矇眬眬中,扇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跟在母亲身后,季羡林的兴致非常高。他跑来跑去,欢呼雀跃。一会儿,捉住一只蚱蜢,赶快拿给母亲看;一会儿,掐到一朵野花,也赶快拿给母亲看。玉米棒子上长个乌霉,他感到奇怪,一定要问母亲个究竟。有的豆荚长得又短又粗,也要向母亲追问原因。对这段生活,季羡林后来回忆说:
4.海棠花和夹竹桃
他喜欢在豆子地里帮助大人干点活。那时候,他总是缠着母亲,母亲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午饭以前,母亲到地里去摘绿豆荚,好把豆粒剥出来,回去煮午饭吃。季羡林也跟着母亲来到地里,正午时光,天高云淡,蝉声四起,蝈蝈也爬到豆枝上去,纵声欢唱着。空气中还飘拂着一股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香。太阳晒在身上,热自然还有一点,但已不像盛夏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了,反而会给人一种暖烘烘怪舒服的感觉。
叔父、婶母、王妈,在济南的十几年中,都是季羡林相依为命的亲人。除了他们,季羡林最亲近的还有两样东西:海棠花和夹竹桃。海棠花常勾起他的乡思,夹竹桃教给他韧性。
黄豆和绿豆都比小孩矮,所以季羡林也喜欢在黄豆地、绿豆地里走。走在里面,他觉得爽朗,一点也不闷气,颇有一种趾高气扬之感。
叔父第二次搬家到佛山街南头,院子里有两棵海棠树,枝干都非常粗大,最高的枝子高过房顶,秋后,叶子落光,尖尖的顶枝直刺着蔚蓝悠悠的天空,季羡林总是要默默地看上半天,自己的幻想也仿佛跟着高爬上去。
老玉米也长得比季羡林高得多,踮起脚尖,才能掰到棒子。
一个春天海棠开花的季节。在一天的黄昏,季羡林同几个小伙伴去家南边的一个高崖子上游玩。站在地势高的崖子上,向北一看,看到一片屋顶,就在这房顶之上,蓦地看到一树繁花的尖顶,绚烂得像是西天的晚霞。季羡林当时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其中还夹杂着一点渴望,渴望自己能够走到这树下去看上一看。于是,他便按照房屋中的空隙街道数起来,数来数去,终于发现,原来那就是自己家里那两棵海棠树。他立刻兴奋地跑下崖头,回到家里,站在海棠树下,欣赏着那开得团团滚滚的花朵,一直站到淡红的花团渐渐消逝到暮色里去,只朦胧留下一片淡白。
五六岁的季羡林最喜欢走进高粱地,他感到高粱很神奇,高粱比他的身体要高出一倍多,走进高粱地,便有如同走进大森林的感觉。透过密叶的间隙,才能看到上面的蓝天。每天早晨,朝露还未退去,季羡林便来到高粱地里,来劈高粱叶子。叶子上的露水,像一颗颗珍珠闪着淡白的光。有的大水珠,还能照出自己像一粒芝麻那样小的有点变形的面影,小小的他,自然感到又新鲜,又有趣。
夏天,两棵海棠已经密密层层地盖满了大叶子,已经难以让人回忆起上面曾经开过团团滚滚的花。长昼无聊,他躺在屋子里面地上的席子上睡觉,醒来往往觉得一枕清凉,非常舒服,抬头看到窗户上历历乱乱地布满了叶影;白天,他坐在窗前看书,满窗浓绿,不时有一只绿色的虫子在树干上慢慢爬过去,一下子让他想起在深山大泽中的行人。蜗牛也在树上爬,爬过的痕迹就像是山间林中蜿蜒的小路。就这样,他一看能看上半天。晚上吃过晚饭,就搬张椅子坐在海棠树下乘凉,从叶子的空隙处看灰色的天空,上面镶嵌着一颗一颗的星。结在海棠树与屋檐边中间的蜘蛛网,借了星星的微光,把影子投在天幕上。一切是这样静,他什么也不想,只让睡意轻轻地压上眉头,一觉醒来,听到海棠叶子窸窸窣窣地响,他知道,外面下雨了。
初秋,庄稼开始熟了。一望无际的鲁西大平原上,谷子黄,高粱红。玉米啦,黄豆啦,绿豆啦,也都报告着丰收的喜悦。
就这样,海棠树的花、叶、枝头,绿色的小虫,蜗牛的痕迹,灰色的天空,闪闪的星星,有时候还有王妈用扇子赶蚊子的声音,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将济南的夏夜编成了一首诗,谱成了一支歌。于是,他就把这海棠树和自己的家联系在一起,以后离开了家,一看到海棠树、海棠花,就想起了“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济南,就想起了自己在济南的家,引起了一串串的乡情、乡思、乡恋。
有时候,季羡林也淘气。母亲被逼急了,就跟在后面追着打。季羡林有的是对付母亲的办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赶快跳下水坑,站在水里,回头对着站在岸上的母亲。无可奈何的母亲,却因了孩子这过分顽皮的举动被逗笑了。母亲在岸上笑,儿子在水里也笑,矛盾于是化解,母子又重归于好了。
十几年后,季羡林在德国住了六年,有一天早晨,他忽然看到人家园子里盛开的海棠花。他的心一动,乡思浓浓地压上心头,无法排解。
早晨,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水面还在闪着蓝黑色的光,显不出碧深的静美。季羡林经常早早起来,就沿着这水坑走去,很小心地向浅滩边上的水里看去。偶尔会看到,暗黑的水面下,有个什么东西在发着白色的微弱亮光,伸手下去一摸,是一个又白又大的鸭蛋。兴冲冲地拿给母亲看,母亲的微笑在童稚的心灵里开成了一朵花。
乡思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但是在这垂尽的五月天,当自己心里填满了忧愁的时候,有这么一团十分浓烈的乡思压在心头,令人感到痛苦。同时我却又有点爱惜这一点乡思,欣赏这一点乡思。它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故乡和祖国虽然远在天边,但是现在它们却近在眼前。我离开它们的时间愈远,它们却离我愈近。我的祖国正在苦难中,我是多么想看到它呀!把祖国召唤到我眼前来的,似乎就是这海棠花,我应该感激它才是。
季羡林经常在黄昏独自坐在这水边的芦花丛里,欣赏着水面反射的静静的清光。不时地,有一两条小鱼冲出水面,唼喋着,嬉戏在水面。一时兴起,自然要下水洗洗澡,那惬意的劲儿,自不用说了。
很明显,海棠花就是家,就是故乡,就是祖国!
屋后面是一个大苇坑,汪洋一片水,差不多有一个小湖那样大。坑里丛生着芦苇,郁郁葱葱,密不透风。夏末,芦苇都顶着白茸茸的小花,望过去,像一片银海。芦苇的稀疏处,能看到碧绿的水面。
在叔父家里,还常年种着一种平常的花——夹竹桃。
小小的季羡林耐不住黄昏的寂寞,常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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