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德邦十年(二)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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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季羡林来说,从在山东大学附属中学上高中时,他遇到好老师王崑玉,受这位老师影响,养成舞文弄墨的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在山东省立济南高中,他又遇到好老师胡也频、董秋芳,受到现代文学的熏陶,开始写出质量比较高的文章。在清华大学读书时,他遇到了好老师朱光潜、吴宓,从此打下了比较文学、比较语言学的雄厚基础;又遇到好老师陈寅恪,激起了他对佛经翻译文学的浓厚兴趣,从此奠定了他在佛学研究领域的基础。
一个人的一生能有一个或几个名师的指点,对于这个人的成才往往会起到关键的作用。
而在德国,季羡林又遇到了几个好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教给他梵文、巴利文,西克教授则教给他吐火罗文。在这两位老师的栽培之下,季羡林成为国内在梵文和巴利文、吐火罗文诸语言学领域独一无二的权威学者。还有其他一些老师,也对他影响不小,使他获益匪浅。
1.博士父亲恩重如山
在德国哥廷根大学的恩师中,首席导师是他的“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一开始,教授只教他一个学生,后来又增加了一个学生,教梵文、巴利文一直到被征从军。在从军时期,教授每次回家度假,还继续指导季羡林。季羡林不无激情地回忆说:
三、德国恩师们
教授每次度假回家,都听我的汇报,看我的论文,提出他的意见。今天我会的这一点点东西,哪一点不包含着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还是多么微小,如果不是他怀着毫不利己的心情对我这一个素昧平生的异邦的青年加以诱掖教导的话,我能够有什么成就呢?所有这一切我能够忘记得了吗?
这两句话本来也不是写治学的,而是写塞外雪景如画的。这里借用过来,以说明学界泰斗季羡林在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都有成果问世,著作等身,且量多质高。这也是后话。
对这样一位恩师,季羡林充满了感激之情,终生感念至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1980年,季羡林离开哥廷根有35年之后,他有机会重返哥廷根,又见到了几十年来昼思夜想最希望能见到的人——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教授已83岁高龄。夫人寿更高,是86岁高龄,分别35年,重又会面,真有相见翻疑梦之感。季羡林心里如波涛翻滚,一时说不上话来,老教授夫妇也非常激动。
这第四境界,可以借用唐代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首诗中的两句来表现:
这次会面的地方,不是在季羡林非常熟悉的老教授的房子里,而是在一所豪华的养老院里。原来他已经把房子赠送给哥廷根大学的印度学和佛教研究所了,汽车也已卖掉,搬到这所养老院里来了。
从实现了第三个境界以后,季羡林又有许多新的开拓,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许多方面,都成为权威,最后终于成为兼容百家、学贯中外的学界泰斗。所以,如果王国维没总结第四境界,或者一般学者没有第四境界的话,而季羡林则还有第四境界。
师生围坐在屋子里不太亮的电灯光下,杜甫《赠卫八处士》诗中的名句,一下子涌上季羡林的心头:
不管怎样,季羡林从1935年到德国,经过十年的时间,从第一境界选择方向,第二境界艰苦奋斗,在炮火轰炸下,在饥肠辘辘中,不忘勤奋学习,一直到第三境界,不仅获得博士学位,而且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上发表了几篇有力度的学术文章,从此确立了他在国际梵学界的权威地位。而且,他没有停步,又在吐火罗语方面有所突破,结出了丰硕的学术成果。可以说他对治学的这三个境界,是逐一超越的。
人生不相见,
季羡林自己最珍贵的经验,则是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不过,这是后话,我们以后会看到他是如何利用时间的“边角废料”治学的。
动如参与商。
南宋朱熹善于抓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因为心不在,则眼看不仔细;心、眼既不专一,就是漫浪诵读,也不能记,就是记也不能久。所以,三到之中,心到最重要。
今夕复何夕,
宋代欧阳修利用三上:吾平生作文章,多在三上:马上、枕上、厕上。他利用这三上,写出了漂亮的文章。
共此灯烛光。
三国学者董遇,学习善抓三余:冬天是岁之余,夜间是日之余,阴雨天是时之余。他靠抓余暇时间来学习,成为名学者。
十几年和教授相处的情景,历历展现在眼前。而面前坐着的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两口,虽然养老院富丽堂皇,应有尽有,什么健身房、游泳池,无不齐备,饭食也很好,但对这些行动不方便的人来说,健身房和游泳池无异于聋子的耳朵。这么多高龄人聚在一起,已不再是为健身,而是来等死,头一天晚上还可能在同桌吃饭,第二天早饭前说不定有人就见了上帝。老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心情会怎么样,季羡林心里非常清楚了。
而如何艰苦奋斗,并非要求人们个个都去头悬梁、锥刺骨地去苦斗,而是有许多窍门的。
一听说自己的得意弟子要来,教授的心里激动不已。一下汽车,季羡林就看到在养老院高大明亮的玻璃门里面,教授已经端坐在圈椅上等候很久了。只见面前的教授:
三个境界包含着树立目标、艰苦奋斗、结出果实的过程。
他瞪着慈祥昏花的双目瞧着我,仿佛想把我吞了去。握手时,他的手有点颤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态龙钟,耳朵聋,头摇摆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此外,我们既要自己钻研,同时也要兢兢业业地向老师学习,打一个不确切的比喻,老师和学生一教一学,就好像是接力赛跑,一棒传一棒,跑下去,最后达到目的地。我们之所以要尊师,就是因为老师在一定意义上是跑前一棒的人。一方面我们要从他手里接棒,另一方面,我们一定会比他跑得远,这就是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在这养老院里,师母还专门为季羡林烹制了当年在她家里常吃的食品。夫妇俩难得和弟子再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他们现在大概也只有用回忆来填充日常生活了。
季羡林还认为,在第二个境界努力奋斗时,还要注意向老师学习,他说:
季羡林过去曾给教授寄过中国佛教的书,这次见面,他又问教授还要不要这类书,教授反问了一句,要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谈及目前的情况,教授告诉他,想整理一下以前的旧稿,但不久也就要打住了。季羡林下意识地认识到,在他们前面,正如鲁迅在《过客》中所写的那样:“前面?前面,是坟。”
根据季羡林的理解,这几句词的意思是:到处找他(她),也不知道找了几百遍几千遍,只是找不到,猛一回头,那人原来就在灯火不太亮的地方。中国旧小说中常见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一个人既然立下大志做一件事情,于是就苦干、实干、巧干,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对于这个问题大可以不必过分考虑。只要努力干下去,而方法又对头,干得火候够了,成功自然就会到你身边来。
这时候,季羡林拿出自己翻译的《罗摩衍那》,当时只出了第一本,把它送给教授,没想到受到老师的批评: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万没有想到,他板起脸来,很严肃地说:“我们是搞佛教研究的,你怎么弄起这个来了!”我了解老师的心情,他是希望我在佛教研究方面能多做出些成绩。但是他哪里能了解我的处境呢?我一无情报,二无资料,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真正是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还在关心着别人的学术研究,这样的事情,只能在师生之间发生。
第三个境界是南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中的一段,原词也不是谈治学的,但和其他两段组合,被王国维赋以治学第三境界之意。全词是:
临别的时候,季羡林心里陡然凄凉起来。在季羡林1980年11月重返哥廷根时开始写作,一直到1987年10月在北京才补充写完的一篇《重返哥廷根》的文章里,写下了难舍难别的师生之情:
根据季羡林的理解,王国维借用那两句话来说明:在工作进行中,一定要努力奋斗,刻苦钻研,日夜不停,坚持不懈,以致身体瘦削,连衣裳的带子都显得松了。但是,他(她)并不后悔,仍然是勇往直前,不顾自己的憔悴。他认为在三个境界中,这一境界是关键。因为根据他自己的体会,立志做一件事情以后,必须有这样的精神,才能成功。搞社会科学的,必须积累极其丰富的资料,并加以细致的分析和研究。在工作中,会遇到层出不穷的意想不到的困难,因此要坚韧不拔,百折不回,决不容许有任何侥幸求成的想法,也不容许徘徊犹豫,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后的成功。
老教授毕生勤奋,著作等身,名扬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这样度过吗?我今天来到这里,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我能永远在这里呆下去吗?我真有点依依难舍,尽量想多呆些时候。但是,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来,想告辞离开。老教授带着乞求的目光说:“才十点多钟,时间还早嘛!”我只好重又坐下。最后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们说了声:“夜安!”站起来,告辞出门。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汽车旁边,样子是难舍难分。此时我心潮翻滚,我明确地意识到,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但是,为了安慰他,或者欺骗他,也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骗我自己,我脱口说了一句话:“过一两年,我再回来看你!”声音从自己嘴里传到自己耳朵,显得空荡、虚伪,然而却又真诚,这真诚感动了老教授,他脸上现出了笑容:“你可是答应了我了,过一两年再回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噙着眼泪,钻进了汽车。汽车开走时,回头看到老教授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像是一座塑像。
全词也无治学之意,抽出的几句和另外两段词被王国维当做治学的第二境界。
过了两天,我就离开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列开到另一个城市去的火车。坐在车上,同来时一样,我眼前又是面影迷离,错综纷杂。我这两天见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凑到我眼前来;只是比来时在火车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体多了。在这些迷离错乱的面影中,有一个特别清晰、特别具体、特别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座塑像,愿这一座塑像永远停留在我的眼前,永远停留在我的心中。
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恩重如山的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就是一座永远竖立的塑像,他的恩泽,滋润了异国学子的一生。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阑意。
2.西克教授
第二个境界是宋代柳永《蝶恋花》中的几句词,全词是:
上面已经说到,季羡林之精通吐火罗语,是有缘结识西克教授之故。
全词并无治学之意,但被王国维抽出的一段,和其他两段组合起来,就成了治学的第一境界。根据季羡林的理解,这段的意思是:在秋天里,夜里吹起了西风,碧绿的树木都凋零了。树叶一落,一切都显得特别空阔,一个人登上高楼,看到一条漫长的路,一直引到天边,不知道究竟有多么长。王国维引用这几句词,形象地说明了一个人立志做一件事情时的情景,志虽然已经立定,但是前路漫漫,还看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
而在感情上,季羡林更感到他是平生所遇到的中外老师中对自己最爱护、感情最深、期望也最大的老师。他不仅以古稀之年来给季羡林授课,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积累了一生的知识,倾囊而出,全部传授给了季羡林,而且,还在各方面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般关心、爱护这位异域来的弟子。所以,季羡林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到他,心便剧烈地跳动,老泪立刻就流满全脸。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
西克教授对季羡林的关心,真正做到了无微不至。季羡林在自己的日记里,真实地记载了他对这位恩师的感激之情。1940年10月13日的日记写道: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天买了一张Prof.Sieg的像片,放在桌子上,对着自己。这位老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他。他简直有父亲或者祖父一般的慈祥。我一看到他的像片,心里就生出无穷的勇气,觉得自己对梵文应该拼命研究下去,不然简直对不住他。
第一个境界是宋代晏殊《蝶恋花》中的一段,全词是:
1941年2月1日的日记写道:
季羡林最欣赏的是王国维的三境界说。认为尽管王国维同我们在思想上有天壤之别,他所说的学问、事业,也与我们了解的不一样,但三境界的基本精神,是可以同意的。
五点半出来,到Prof.Sieg家里去。他要替我交涉增薪,院长已答应。这真是意外的事。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这位老人家,他对我好得真是无微不至,我永远不会忘记!
近人王国维的三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人间词话》)
1941年10月29日的日记写道:
宋代苏洵的三境界是:惶然骇然,豁然以明,浑浑然觉其来之之易。(《与欧阳内翰书》)
十一点半,Prof.Sieg去上课。下了课后,我同他谈到我要离开德国,他立刻兴奋起来,脸也红了,说话也有点震颤了。他说,他预备将来替我找一个固定的位置,好让我继续在德国住下去,万没想到我居然想走。他劝我无论如何不要走,他要替我设法同Rektor(大学校长)说,让我得到津贴,好出去休养一下。他简直要流泪的样子。我本来心里还有点迟疑,现在又动摇起来了。一离开德国,谁知道哪一年再能回来,能不能回来?这位像父亲一般替自己操心的老人十九是不能再见了。我本来容易动感情,现在更制不住自己,很想哭上一场。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其三境界是: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答李翊书》)
季羡林经常到西克教授家里去,但对他的家世始终不是很清楚的。只见过他的夫人,是一个又瘦又小但很慈祥的老人。至于子女或其他亲眷,季羡林从来没有见过。季羡林觉得他的家庭是一个挺孤寂清冷的家庭,但夫妇俩情好极笃,相依为命。
治学既要树立远大的目标,又要有一步一步扎扎实实的平日艰苦努力,历史上一些著名学者,为此提出了“三境界”说。
有一次,是美国兵已经攻入哥廷根城以后了,美军曾从城西向城东发射炮弹。炮声一停,季羡林赶忙到西克教授家去看是否有什么危险,因为听声音,炮弹似乎就在他家的附近爆炸。到了家里以后,教授夫人告诉季羡林,炮弹爆炸之时,老头子正在伏案读有关吐火罗语的书籍,窗子玻璃随着爆炸声响,全部被炸碎,玻璃片落满了桌子,但老头子却奇迹般地一点也没有受任何伤害。
治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绝非一蹴而就。俗语所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蕴含着这一道理;细检古今学者的治学经验,体现着这一道理。治学成功者,往往与“三”字有联系。季羡林似乎也不例外。
季羡林听了,不禁出了一身汗,内心受到深深的震动。
4.学问三境界的逐一超越
我听了以后,真不禁后怕起来了。然而对这一位把研读吐火罗文置于性命之上的老人,我的崇敬之情在内心里像大海波涛一样汹涌澎湃起来。西克先生的个人成就,德国学者的辉煌成就,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从这一件小事中我们可以学习多少东西呢?同其他一些有关西克先生的小事一样,这一件也使我毕生难忘。
所以,虽然五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这篇文章的学术生命力依然如故,各国在该领域的专家学者,还不得不注意到它。当然,对其观点,会有支持者,也会有反对者,这是任何权威的学术文章都不可能避免的,相反,如果只有清一色的支持者,那倒有点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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