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归故土 (第4/5页)
进了上海,季羡林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辞别德国师友时,心里十分痛苦,特别是西克教授,我看到这位耄耋老人面色凄楚,双手发颤,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我连头也不敢回,眼里流满了热泪,我的女房东对我放声大哭,她儿子在外地,丈夫已死,我这一走,房子里空空洞洞,只剩下她一个人。几年来她实际上是同我相依为命,而今以后,日子可怎样过呀!
上海,这真是中国地方了。自己去国十一年,以前自己还想象再见祖国时的心情。现在真正地见了,但觉得异常陌生,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变了么?还是祖国变了呢?
季羡林要回国了,离别时那难忘而动人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2.转赴南京
中国古代俗语说: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当年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哥廷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恋之情,焉能免掉?好在我是一个俗人,从来也没有想当和尚,不想修仙学道,不想涅槃,西天无分,东土有根。留恋就让它留恋吧!但是留恋毕竟是有限期的。我是一个有国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偌大一个上海,季羡林却无亲无故,竟无立锥之地。
对这一难以割舍的离别情,季羡林无论如何要把它了断。他开始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以割断这留恋之情:
而当时正值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激烈进行,交通中断,他又无法立即回济南老家探亲。他终于设法和家中取得了联系,寄了一些钱回家。而经济的拮据使他在上海住不起旅馆。
有人说,人情翻覆似波澜;也有人说,人情似飞絮,悠扬便逐春风去;也有人说,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只有圣人才能驾驭它,所以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而此时季羡林面对的难题,是如何解决这依依惜别情。
下了船之后,一同回国的中国留学生四散而走。季羡林没有落脚之处,又回不了家,他忽然想起了在南京的老同学李长之。何不到南京去找李长之暂住呢?
《礼记·礼运》篇说:“何谓人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不学而能。”后来,中国哲人相沿成习,把这七种感情叫做情,实际上是把由人的社会需要而产生的心理体验叫做情。
李长之本是济南人,是季羡林惟一的一个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四连贯”的同学,私交很好,有深厚的友谊。他当时正在南京国立编译馆工作。
中国人常说,人非木石,安能无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中国人不大理解西方有些思想家的观念。比方说,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动物;尼采说,人是本能的动物;罗曼·罗兰说,人有时是狼,有时是狗,有时是羊;托尔斯泰说,人是不可理解的创造物。中国人反对人是动物的观点,而主张人是万物之灵。灵之表现之一,就是人情之存在。
李长之1936年清华毕业后,先留校任教,后调到重庆中央大学任教,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开始写《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1945年春天,他身患肺病,不得不离开工作七年的中央大学,担任重庆北碚编译馆编审。1946年,他又到南京国立编译馆,任代理图书馆主任,在这里完成了《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但南京不是他怎么喜欢的地方,只是在写作时面对着的鸡鸣寺和玄武湖上的风光,让他有恋恋之情。到1946年10月,在季羡林到北京之后不久,李长之也到北京师范大学担任了副教授。李长之著述颇丰,到1956年已出版著作三十多种,论文一百多万字,可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从此被剥夺了创作与出版著作的权力,1978年仅68岁时死于中毒性肺炎。
中国人是最重情的民族,自古已然。情在风雨雷霆之中,在日月三光之中,在诗书万卷之中,在庭园花木之中,在河川大地之中,在崇山峻岭之中,在茂林修竹之中,在丝竹管弦之中;以至道家之言,禅林之慧,儒家之道,也都无处不体现着情。
季羡林从上海到了南京。当时,抗战胜利不久,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在全国满天飞,搜刮金银财宝,兴高采烈。季羡林一介穷书生,正处于“无条无理”的阶段,到南京仍住不起旅馆,只好借住在李长之的办公室内。
我本来就喜欢它们的,现在一旦要离别,更觉得它们可亲可爱了。哥廷根是个小城,全城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仿佛踩过每粒石头子,不知道有多少商店我曾出出进进过,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古城墙上高大的橡树、席勒草坪中芊绵的绿草、俾斯麦塔高耸入云的尖顶、大森林中惊逃的小鹿、初春从雪中探头出来的雪钟、晚秋群山顶上斑斓的红叶,等等,这许许多多纷然杂陈的东西,无不牵动我的情思。至于那一所古老的大学和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师,更让我觉得难舍难分。最后但不是最小,还有我的女房东,现在也只得分手了。十年相处,多少风晨月夕,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即,非常非常不寻常了。
李长之从重庆中央大学来到南京,先在南京中央研究院从事研究工作,不久转到国立编译馆。从来到离开,在南京前后不到一年。
而一旦真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离情别绪立刻袭上季羡林的心头。这段时间,仅次于当时在济南住的十多年,比在故乡临清的六年和在北京的四年都要长。面对着即将要离开的可爱的哥廷根,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道,甚至于山下路边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在挽留季羡林继续留下来,似乎用无言的情愫在诉说着它们和他共同度过的近四千个日日夜夜。
李长之他们白天要在办公室办公,季羡林无处容身,只得出去游荡。
具备了回国的物质条件,季羡林一方面整理回国的东西,一方面向师友们告别。
国立编译馆就在风景胜地台城下面,季羡林出去游荡最近也最好的处所,自然也就是台城了。什么鸡鸣寺、胭脂井,他几乎天天都到。他这样天天游荡,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安定下来,有一间房子,有一张书桌,别的奢望,一点也没有。虽然山光水色,风景怡人,但是他并没有多少闲情逸致。他自己觉得,自己的处境颇像旧戏中的秦琼,心里琢磨的是怎样卖掉黄骠马,用自己学到的知识谋得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季羡林和张维又想到了“盟军”。当时,美国还有一部分驻军留在哥廷根,而市政府管理的大权则已移交给英国政府。于是,他们决定去找英国人管理的市政府,英军上尉沃特金斯接待了他们,非常客气地答应帮忙,提供一辆吉普车,并配备一名司机。
看着台城上面郁郁葱葱的古柳,季羡林心头不由地涌出了唐代韦庄的一首《金陵图》:
可是,几个中国人哪儿去找车呢?
江雨霏霏江草齐,
由于战争的破坏,德国的公路交通运输完全中断,所以要想去瑞士,只能靠自己解决交通工具。
六朝如梦鸟空啼。
回国还是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瑞士,先坐汽车到瑞士边境,在边境设法与国民党驻瑞士使馆取得联系,获得入境的许可。
无情最是台城柳,
汉诺威之行没有办成签证,并没有动摇季羡林和张维、刘先志等人的回国决心。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再在德国呆下去了。季羡林仿佛看到自己的故乡,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国家,在向自己招手了,故乡在欢迎游子回归。
依旧烟笼十里堤。
3.依依惜别情
韦庄的这首怀古诗,借六朝兴亡来抒发人世的哀愁和凄惋,六朝古都的繁华已如梦般飞逝而去,只剩下一些鸟儿空自在旧地上哀啼。最无情的是那台城的古柳,对六朝兴亡竟全无感触,依然如旧日轻烟,雾蒙蒙地笼罩着十里长堤。
值得庆幸的是,战争终于结束了,而季羡林则终于有可能回国了。
但是,季羡林想到的是,从六朝到现在,又不知道有多少朝多少代过去了。古柳依然是葱茏繁茂,改朝换代并没有影响了它们的情绪。今天,他站在古柳面前,一点也没有觉得它们“无情”,反而觉得它们有情得很。南京本是火炉,是夏天里人们都想避开的地方,而季羡林却不得不天天在六月的炎阳之下,奔波游荡,只有在台城古柳的浓荫之下,才能获得片刻的清凉,让他能够坐下来小憩一会儿。他难道不该感谢这些古柳,反而去说三道四吗?
从1935年到达德国,看到的是一个和平的德国。而一个好端端的德国,在希特勒上台之后,一步步把德国人民推入战争的深渊,德国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光是德国人“凝神寂听,心伤已摧”,就是季羡林作为一个外国人,目睹了这十年的沧海桑田,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也概可想见了。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李长之告诉季羡林,梁实秋先生全家从重庆复员,也回到南京了,并且就在李长之工作的国立编译馆工作。
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泽葵依井,荒葛罥途。坛罗虺蜮,阶斗麕鼯。……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季羡林听到这一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季羡林在清华大学读书时,读过不少梁先生的文章,虽然并不认识梁先生,但很欣赏他的文才,对他怀有崇敬的心情。他比季羡林大十几岁,季羡林把他当做自己的老师一辈。没想到在南京有机会能见到梁先生。
而轰炸后是《芜城赋》所说:
经过李长之的介绍,季羡林认识了梁实秋先生。一见面,季羡林对他的人品和谈吐立刻就产生了倾慕之心。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俩人成了好朋友。
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靓妆。贾贸墆鬻,舛错纵横。异物崛诡,奇于八方。
有一天,梁实秋先生在南京的一家大饭店里宴请季羡林。那天,他们一边吃着十分精美的饭菜,一边进行着十分愉快的交谈。当时,梁先生的夫人和三个孩子文茜、文蔷、文骐也都在场。
经过这一次实地观察,季羡林有了亲身感受,他用旧酒装新瓶的办法,用左太冲的《蜀都赋》和鲍明远的《芜城赋》中的两段,分别来形容轰炸前后的德国城市,轰炸前是《蜀都赋》所说:
这一次和梁先生晤面,对于他的为人毫无架子,像季羡林和李长之这样的年轻人,竟也平等对待,态度真诚和蔼,令人难忘。季羡林感到,这种作风,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也总算是难能可贵。
但是,对于季羡林来说,汉诺威之行他不但不后悔,反而还有点高兴,他在庆幸自己,在无意中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去亲眼看一看盟军轰炸之后的德国实况。如果不知道真正的轰炸,反而会抱憾终生了。
后来梁先生去了台湾,他的爱国之心,学术文章,功在人民,海峡两岸是有目共睹的,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辞。直到梁先生去世之前,他还老是惦念着季羡林,让女儿文茜和文蔷专门去看望。季羡林知道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心里非常感动。
进了代办处,季羡林和张维碰了一鼻子灰,代办处的办事人员对他们说,因为他们没有收到瑞士方面的正式邀请和批准,因此无法给他们签发进入瑞士的入境签证。季羡林和张维好说歹说也不能说服他,他们只能白跑一趟,悻悻地返回哥廷根。
就在南京李长之办公室暂住的日子里,季羡林到俞大维官邸谒见了恩师陈寅恪先生。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穿过无数的断壁残垣,终于找到了瑞士驻汉诺威代办处。
季羡林在离开德国以前,就听说恩师陈寅恪先生在英国医治眼疾。他连忙写了一封长信,向他汇报自己在德国十年来的学习情况,并将自己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和其他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寄呈给他。季羡林当时很快就收到先生的复信,告知他的近况,并说不久即将回国。陈寅恪还在信中说,他想向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代校长傅斯年、文学院院长汤用彤几位先生介绍季羡林去北大任教。看了那封信,季羡林真是喜出望外,有谁听到能到最高学府去任教而不引以为荣呢?所以,季羡林又立即回了一封信,表示同意和感谢。
季羡林和张维只得在这些废墟之中寻找,因为虽然经过“铺地毯”式的狂轰滥炸,仍有个别漏网之鱼,也有一点铺不上“地毯”的空隙。空隙中可能就有个把座幸存的大楼,里边还有几间房子,可以勉强办公,有一些在城里无房可住的人,晚上住在城外乡镇中的临时住处,白天就进城去办公。瑞士驻汉诺威代办处,据说就在这样的一些空隙中的一座大楼内,他们要找的就是这座大楼。
一听到陈寅恪先生就在南京,季羡林赶快赶到俞大维的官邸。陈先生寄住于此。见了面,陈先生特别高兴,他们畅谈了阔别十多年以来各自的详细情况。临告别之时,陈先生又特别叮嘱季羡林,一定要去鸡鸣寺下的中央研究院,去拜见北大代校长傅斯年先生,并特别嘱咐,要带上用德文写成的几篇论文。季羡林由衷地感到先生对自己的爱护之深和用心之细。
整个汉诺威完全不像个城市了。有时候,从远处看,好像是高楼林立,而走近一看,却只见一片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简直就像是古罗马的斗兽场遗址。马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坑,还没来得及修复,汽车避开弹坑小心翼翼地行驶。
3.结识臧克家
我们来到汉诺威看到的就是这些花圈,这种景象在哥廷根是看不到的。最初我是大惑不解。了解了原因以后,我又感到十分吃惊,感到可怕,感到悲哀。据说地窖里的老鼠,由于饱餐人肉,营养过分丰富,长到一尺多。德国这样一个优秀伟大的民族,竟落到这个下场,我心里酸甜苦辣,万感交集,真想到什么地方去痛哭一场。
在李长之南京的家里,季羡林结识了臧克家,从此一生定交,友谊保持到如今。
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城里面光留下一个空架子,几乎没有什么居民。大街两旁全是被轰炸过的高楼大厦,但只剩下几堵墙。沿墙的地下室窗口旁,摆满上坟用的花圈,据说被埋在地下室里的人成千上万。当时轰炸后,还能听到里面的求救声,但没法挖开地下室救他们,声音日渐微弱,终于无声地死在里边。现在停战了,还是无法挖开地下室,抬出尸体。家人上坟就只好把花圈摆在窗外。这种景象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说到臧克家,季羡林在上世纪30年代就与他有过一次小小的文案。
对这样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季羡林久仰大名,只是无缘到此。这次因为办签证来到这里,使他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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