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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燕园春秋(二) (第2/5页)

4.劫后余生

“不可接触者”是印度字“阿丘特”的意译。在英国统治时期,这类人算作“表列种姓”,是古代印度社会遗留的产物。晋朝法显去印度时看见的就是不可接触者,他们上街要敲木头,以便让别人回避不碰见他们,因为他们社会地位极为低下,所以经常要遭人训斥。在现代印度,在大都市里也仍能见到“阿丘特”,比方说,在大街上突然看到一个老人,异常瘦弱,头上的短发全白了,胸口凹进去,手臂和腿上好像根本就没有肌肉,完全是皮包着骨头。全身只在下身腰部和两腿之间,缠着一块不白的白布,其余都光着。这样的人,地位之低是可想而知的,在英国人统治时期会有什么样的待遇也可想而知了。圣雄甘地把他们叫做“哈利真”,意为“神之子”,才给他们平了反。

这个失掉笑的老干部,就是大名鼎鼎的冯定先生。

5.西府海棠含冤、古藤萝遭殃

通过这样一段切身的经历,季羡林深深感觉到,一个人如果失掉了笑,那就意味着,他同时也已经失掉了希望,失掉了生趣,失掉了一切。这样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管是在别人眼中,还是在自己眼中,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不过是行尸走肉,留有一口气苟延残喘而已。什么清风,什么明月,什么春花,什么秋实,什么高山,什么流水,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别人眼中,当然都是非常可爱的,但在他的眼中,则是木然、呆然,什么快感也引不起来。这样,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如浮云,如幻影;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也如浮云,如幻影。他自己也就变成一个幽灵,踽踽独行于遮天盖地的辽阔寂寞之中,成了一个路人,一个“过客”,在默默地等候着大限的来临。

季羡林终于又像“凤凰涅槃”一般,活了下来。遗憾的是,燕园中许多美好的东西都遭到了破坏。

我自己怎么样呢?他在这里又在另外一种意义上成了我的一面镜子。拿这面镜子一照:我同他原来是一模一样,我脸上也是一点笑容都没有,我也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我也把笑失掉了。如果自己不拿这面镜子来照一照,这情况我是不会知道的。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告诉我,没有一个人敢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当时是没有几个人肯同我说话的。如果有大胆的人敢同我说上几句话,我反而感到不自然,感到受宠若惊。不时飞来的轻蔑的一瞥,意外遇到的大声的申斥,我倒安之若素,倒觉得很自然。我当时就像白天的猫头鹰,只要能避开人,我一定避开;只要有小路,我决不走大路;只要有房后的野径,我连小路也不走。只要有熟人迎面走来,我远远地就垂下了头。我只恨地上没有洞,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钻了进去,最好一辈子也不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能笑得起来吗?让他把笑保留住不失掉能办得到吗?我也只能同那一位老干部一样变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了。

就在姚文元的《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文章发表之后,高等院校里对一切非无产阶级的东西展开了另一轮大讨伐。一时忽然传说:养花是修正主义,最低的罪名也是玩物丧志。于是“四人帮”的小爪牙迟群一伙就在海内名园燕园之内,大肆开展“斗私、批修”,先批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苗子等等,都在被批判之列。他们后又批花木,张春桥有个理论,叫做“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在这一奇特理论的指引下,几十年、上百年的老丁香树,被砍伐殆尽。屡见于清代笔记中的几架古藤萝,被斩草除根。一些楼房外面爬满了墙的爬山虎,统统被拔掉。办公楼前两棵枝干繁茂的西府海棠,也在劫难逃。

等到老干部的身影消逝以后,季羡林猛然意识到,怎么他脸上竟然一点笑容都没有?他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他已经把笑失掉,当然更不用说那爽朗的笑声了。这时,季羡林心里才猛然一震,从前只知道笑是人的本能,现在却又知道,人原来是连本能也会失掉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这么残酷,又这么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理。于是,他又联想到了自己,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失掉笑的人。

说到这两棵西府海棠,在老北京还是颇有名气的。据说,有一个挺有名的文人,在自己的笔记中专门讲到过它。熟悉北京掌故的人,比如邓拓先生等人,在生前,每年春天都要来燕园中探望一番,欣赏一下绿叶葳蕤、粉红四溢的西府海棠。而季羡林自己,当然也熟悉北京的一些掌故,但他并不是为掌故所吸引,而是每当西府海棠开花之时,到树下流连徘徊,欣赏花色之美,听一听蜜蜂的鸣声。这并不是自命风雅,而是通过赏花,顿时觉得人间是那么的可爱,生活是那么的美好,胸中的干劲和生命的活力陡然腾涌起来。他的身体本来像个蓄电瓶,看到了西府海棠,便仿佛是蓄上了电,生活起来有了力量,在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中,也能够精神抖擞地驰骋了。

季羡林一时冲动,很想鼓足勇气上前去探问一声,然而他不敢。挨斗时那暴风骤雨般的情景猛不丁地展现在他眼前,他那一点剩勇,这时变成了微弱的爝火,经雨一打,立刻就熄灭了。他不知道,再有那样一次暴风骤雨,自己是否还能经受得住。想到这里,他硬是压下了他那向前去探问的冲动,只是站在远处注视着他。季羡林虽然关心他的身体,但无能为力,只能站在一旁看,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看他走进了校医院的大门,身影在里面直晃动,在挂号处停留了一会儿,又被搀扶到走廊里,身影完全消逝,大概是到哪一个门口等候大夫呼唤了。

他联想到中国古代的诗人,其中喜爱海棠者颇不乏人。诗人们欣赏海棠之美,又以海棠花无香而遗憾。在古代文人的笔记、诗话中,有很多地方都说到这个问题。季羡林很自然地想到宋代著名爱国大诗人陆游的几首《花时遍游诸家园》的诗,其中有一首就是讲海棠的:

后来,季羡林又在校医院门前遇到他。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位老年妇女扶着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啊!老干部的身体似乎更不行了,路好像都走不动,腿好像都迈不开,脚好像都抬不起,颤巍巍地好不容易向前挪动,费好大劲才挪进校医院大门。看样子,他已患了病。

为爱名花抵死狂,

就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季羡林有几次在路上遇到过这位老干部。他看到他从远处走过来,垂目低头,步履蹒跚。以前,季羡林看惯了的他那种矫健的步伐,轻捷的行态,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有时候,季羡林下意识地迎上前去,想要说点什么,但一到了跟前,最多彼此相顾一下,立刻又低下头,别转开脸,他们已经到了彼此不敢讲话,不能讲话的地步了。季羡林这时心里只觉得一阵凄凉,眼泪立刻夺眶而出了。

只愁风日损红芳。

天空里突然堆起了乌云,跟着来的是一场暴风骤雨。这一场暴风骤雨真是来得迅猛异常。不但我们自己没有经受过,而且也没有听说别人曾经经受过。我们都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直打得天旋地转,昏头昏脑。有一个时期,我们都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在一个阴森可怕的恐怕要超过“白公馆”和“渣滓洞”的地方住了一些时候。以后虽然恢复了自由,然而每个人的脑袋上还戴着一大堆莫须有的帽子,天天过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惟恐言行有什么“越轨”之处,随时提防意外飞来的横祸。我们的处境真比旧社会的童养媳还要困难。我们每个人脑海里都有成百个问号,成千个疑团;然而问天天不语,问地地不应。我们只有沉默寡言,成为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了。

绿章夜奏通时殿,

但是,那个时候,季羡林在听到这笑声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它是怎样的难能可贵,怎样的不可缺少,而是把它看做日光空气一样,抬眼就可以看到,张嘴就可以吸入。又把它看做春天的和风,秋日的细雨,只要有春天,有秋天,也就自然而然地可以得到。中国古诗说的“司空见惯浑闲事”,他一下子变成古时候的司空了。后来,发现这个爱笑的人忽然失掉了笑,这才意识到笑竟是这样宝贵的,值得珍视的一种东西。这是“文革”中摧残人性的典型一例:

乞借春阴护海棠。

在季羡林看来,这不是会心的微笑,而是发自肺腑的爽朗的笑声。这笑声,悠扬而清脆,温和而热情,它好像有极大的感染力,一听到它,顿觉满室生春,连一桌一椅也仿佛充满了生气,一草一木也仿佛洋溢出活力。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笑声冲破了高楼大厦,冲破了房屋的门窗,到处飘流回荡,响彻了整个燕园。

想到这里,季羡林心里感叹不已。

这位老干部虽然资格老,但从来不摆架子。季羡林自己曾有“原罪”感,而对老干部,则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极其深厚的、出自内心的感激与敬佩之情。他把他们当做自己的镜子,用来照见自己的不足,激励自己前进。因此,对这位没有架子的老干部,季羡林很愿意接近,愿意同他谈谈自己的思想。有时候,甚至是海阔天空,上下古今,文学艺术,哲学宗教,无所不谈。老干部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在闲谈时的笑声,更使季羡林永生难忘。

陆游喜爱海棠达到了何等疯狂的地步啊!稍有理智的人都应当知道,海棠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决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它只能给人间增添美丽,给人们带来喜悦,能让人们热爱自然,热爱祖国。然而,就连这样天真无邪的海棠也难逃“四人帮”的毒手,燕园内的两棵西府海棠现在已经不知道消逝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也算是一种“含冤逝世”吧。代替它站在这里的是两棵翠柏。翠柏也是我所喜爱的,它也能给人们带来美感享受,我毫无贬低翠柏的意思。但是,以燕园之大,竟不能给海棠留一点立足之地,一定要铲除海棠,栽上翠柏,一定要争这方尺之地,翠柏而有知,自己挤占了海棠的地方,也会感到对不起海棠吧!

失掉笑的这个人,是在北大工作的一位参加革命几十年的老干部。

季羡林不禁想到,“四人帮”要篡党夺权,有一些事情容易理解;但是,砍伐花木、铲除海棠,仿佛这些花木会抓住他们那罪恶的黑手似的,因此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宋代苏洵在《辨奸论》中说:“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砍伐西府海棠之不近人情,一望而知。本来么,爱好一切美好的东西,是人类的天性,任何人都有权利爱好美好的东西,花木自然也包括在里边。而“四人帮”却偏要违反人的天性,必欲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铲除净尽而后快。于是,季羡林便从这里很自然地得出结论:“四人帮”这一伙人是大奸慝,已经丝毫没有怀疑了。

然而,季羡林后来确实遇到过失掉笑的人,自己也成为失掉笑的人。

在西府海棠被铲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一直到今天,季羡林还经常要到办公楼前原来栽着西府海棠的地方驻足。

后来,他又听说,人是能失掉笑的。对此,他以前没有探讨过,没有发现有探讨的必要。因为他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失掉笑的人,没有想到过会有失掉笑的人,好像没有遇到过鬼,或者阴司地狱,是因为没有想到过有鬼,或者有阴司地狱那样。

有一年,在风和日丽的暮春三月,季羡林偶尔走过办公楼前面。

季羡林听说,只有人是会笑的。他自己活在这个大地上几十年,曾经笑过无数次,自然也看到别人笑过无数次。他从来没有琢磨过人会不会笑的问题,这就好像太阳从东方出来,人天天必须吃饭一样,是一些极其自然的、明明白白的、尽人皆知的、用不着探讨的现象,不须再动脑筋去关心了。

他看到在盘龙石阶的两旁,在原来西府海棠立着的地方,一边站着一棵翠柏,浑身碧绿,扑人眉宇。它仿佛是从地心深处涌出来的两股青色的力量,喷薄腾越,顶端直刺蔚蓝色的晴空,它自然比不上杜甫当年在孔明祠堂前看到的古柏那样,“苍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但看到它们,也不能不受到感染,内心也会溢满力量。他顾而乐之,流连不忍离去。

3.失掉笑的人

正在欣赏之时,在季羡林的眼前蓦地一闪,就在这两棵翠柏站立的地方,神奇地出现了两棵西府海棠,它们正开着满树繁花,已经绽开的花朵呈粉红色,没开的蓓蕾呈鲜红色,粉红与鲜红,纷纭交划,宛如天半粉红色的彩云。蜜蜂在花骨朵中间飞舞,居然还能听到嗡嗡的叫声,犹如春天的催眠曲。这色彩,这声音,把季羡林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沉醉了。

严重的是,劳改大院中被管制的人,人性被严重扭曲了,有的人精神失常,连笑也失掉了。

忽然间,海棠花与翠柏同时出现了,两者的影子重叠起来,翠绿与鲜红纷纭交错起来了。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翠柏和海棠都是现实,翠柏是眼前的现实,海棠则是过去的现实。难道这是名花有灵,是向他显圣来了么?难道是向他告状来了么?可他心想,自己一非包文正,二非海青天,更没有如来佛起死回生之神力,他只能洒一把同情之泪,寄托一点希望。可是希望什么呢?

“文革”中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本来司空见惯。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神话。但是现在我真想相信起来,我真希望有一个天国。可是我知道,须弥山已经为印度人所独占,他们把自己的天国乐园安放在那里。昆仑山又为中国人所垄断,王母娘娘就被安顿在那里。我现在只能希望在辽阔无垠的宇宙中间还能有那么一块干净的地方,能容得下一个阆苑乐土。那里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大地上一切花草的魂魄都永恒地住在那里,随时、随地都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我们燕园中被无端砍伐了的西府海棠的魂灵也遨游其间。我相信,它决不会忘记自己呆了多年的美丽的燕园,每当三春繁花盛开之际,它一定会来到人间,驾临燕园,风前月下,凭吊一番。“环佩空归月下魂”,明妃之魂归来,还有环佩之声。西府海棠之魂归来时,能有什么迹象呢?我说不出,我只能时时来到办公楼前,在翠柏影中,等侯倩魂。我是多么想为海棠招魂啊!结果恐怕只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地茫茫皆不见”了。奈何,奈何!

住在牛棚中的人就是参加了劳改队,我们在外文楼的人往往看见他们出工去劳动,个个都是神情沮丧,气象愁惨,排着队慢慢地走向工地。我们住在楼里面的人也有劳动,不过劳动只限于扫外文楼和办公楼外边的马路。扫完了马路就进去学习,学习的主要内容是背语录和老三篇,或者写材料,写关于自己的材料,或是别的单位来外调的材料。在外文楼附近有一个食堂,每到开饭的时候,食堂的人就推着饭菜到劳改大队去卖饭。我们这边的监改人员,隔窗户看见饭车来了,就叫我们在毛主席像前站队,每个人都对着毛主席的像报告自己的名字和当时的政治“帽子”,然后排着队走出来,绕道进入劳改大院,吃完饭再回来。有一次,在站队报名的时候,有一位老年的老资格的心理学家,报了名字以后说:“我是一个有问题的人。”监改人员大怒,说:“什么问题?要说清楚!”这位老科学家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问题。也没有人告诉我我是什么问题,只是有人对我说你也是有问题的人,就叫我到这里来了。”他说的倒是实在情况,监改人员就不再问了。

他叹息自己无力回天,不仅是西府海棠,而且连藤萝、古丁香树,也都被异化为“修正主义”,遭到无情的诛伐。六院前的,才斋与均斋之间的那两棵古藤,都被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掉,永世不得翻身了。整个燕园里,仅剩下后湖边上幽径旁的一棵古藤,只可惜,那棵古藤也仅仅存活到1992年,也被无端地砍伐了。不过,这又是后话了。

据冯友兰先生回忆,他当时因为年老体弱,不住“牛棚”,而是住在外文楼,与牛棚为邻,因此也稍微知道了“牛棚”中的一点情况:

花木的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呢?

“牛棚”里的生活,其细节局外人无法了解。对于当事人,谁也不愿意再向他们提起这段令人伤心的往事。虽然难知其详,但还是可以从旁观者的记述中,了解一二。

知识分子的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呢?

那是季羡林当了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会长之后,张学书协助他做些具体的日常工作。有一次他们在一起和客人吃饭,闲谈中,张学书向客人介绍,说他和季羡林是邻居。季羡林风趣地说:“不只是邻居,还是‘棚友’。”张学书把“棚友”听成了“朋友”,连忙说:“季老长我13岁,是前辈。”季羡林解释说:“是木字旁的‘棚’,我们一块儿住过‘牛棚’。”张学书经季羡林这一提醒,回想起自己与季先生在劫难逃,被当成“牛鬼蛇神”关在“牛棚”里的那一段岁月,感慨良多。

四、《罗摩衍那》的诞生

“棚友”中也有年龄比季羡林小的,如比他小13岁的张学书,他们是邻居,同住在13公寓同一单元之内,张学书住在二层。进了“牛棚”,又成了“棚友”。这一段历史,后来还被季羡林提起过,不过轻松多了。

1.高等学府即将变成文化沙漠

从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中,季羡林看到它的意义是并不小的。他看到朱先生对自己的前途没有绝望,对自己的事业也没有绝望,执著于生命,坚决要活下去。否则的话,朱先生他完全可以像一些别的难兄难弟一样,破罐子破摔了。从这里,季羡林找到了思想上的差距,觉得自己当时的态度实在比不上朱先生。他把朱先生求生的精神,暗暗地记在心中。

1969年10月,在林彪下达“第一号令”之后,在北京大学的大部分教师南下江西鲤鱼洲到五七干校劳动的同时,其他一些教师和学生们,在工、军宣队的统领下,到北京郊区各县进行“教育革命”。而这时的所谓“教育革命”,只不过是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东语系的学生,大多数到了郊区延庆县永宁公社新华营大队,这里是穷山恶水,口外的狂风无休无止地吹打着这片贫瘠的土地。公社社员们的生活异常贫苦,口粮都严重不足,为了节省粮食,冬天他们实行的是一天两餐制。

晚上,或是早晨,朱先生都在锻炼。晚上季羡林睡下了,发现朱先生在被窝里折腾,不知道在搞一些什么名堂的锻炼。早晨,朱先生经常偷偷跑到劳改大院的一个角落,去打太极拳一类的东西。久而久之,有一次被“监改人员”发现了,他被狠狠地批了一通。因为在这些牢头禁子看来,“黑帮分子”锻炼身体是罪大恶极的,是表示要和社会主义干到底的,所以不允许他们锻炼身体。

更有甚者,东语系的学生为了解决吃饭烧柴问题,要到30里以外的九里梁大队的深山里去砍柴。九里梁的农民,则更闭塞了,他们常年吃的是红薯和红薯干,农民们不知道什么叫“收音机”,有的学生住的房东家,弟兄七个,全是光棍,他们根本娶不起老婆,也没有人肯嫁给他们。有一位90岁的老农,从未离开这深山老林,也不与人接触,大学生有人听说他,去看他,像个古董似的老人,竟问大学生们,现在是清代的什么时候了。

朱光潜先生锻炼身体有一套方术,大概是东西均备,佛道沟通,有些动作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让季羡林佩服的是,在那样的阴森森的生活环境中,他居然还在锻炼身体。季羡林对此实在非常吃惊,而且也为他捏一把汗。

季羡林也和东语系的其他师生一起,到了延庆县永宁公社新华营大队,去进行“三同”,搞“教育革命”。他虽然未被派往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远离血吸虫病的严重威胁,但是他在延庆,和在鲤鱼洲的老师们心态完全一样。

在“棚友”中,有季羡林的老师一辈,如朱光潜先生。朱光潜先生先进了“牛棚”,季羡林则是自己“跳”进去的。同住一个“棚”内,有一件小事是季羡林永远也忘不了的。

当时,季羡林和邬裕池、李振中两位老师同住在新华营大队的一户姓马的农民家里。这里的农民一律睡火炕,一个大火炕能睡十几个人,农民们全家往往都挤在一个大炕上。季羡林他们三人就和老乡睡在一个炕上。他们三人思想相近,都对祖国的前途忧心忡忡,也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渺茫,季羡林甚至连希望都看不到,十分悲观。

周培源是国务院点名保护的重点对象,所以“老佛爷”不敢公开把他送进“牛棚”。而其他大量学术权威,都遭到与季羡林同样的命运,他们与季羡林成为“棚友”。

延庆地处口外,这对于久住北京的师生来说,确实是十分严峻的考验。北京冬天有暖气,而延庆没有暖气,贫下中农家里能生得起炉子的,可以说绝无仅有。取暖仅靠火炕上那点温热之气。气温最低时达到零下26℃,还要到田野里去进行刨地等劳动。镐头下去,有时火星四溅,而冻土却纹丝不动。劳动一会,身上热火起来,慢慢地出了汗,手被镐头震得生疼,有的同学虎口都震裂了。休息的时候,坐下不一会,汗就开始变得冷冰冰的,那种难受劲,非亲临其境者,是绝对体会不到的。

下午,季羡林被“押解”着,去参加劳动。他看到地上、墙上写满了“打倒猪配猿”一类完全是人格污辱的口号,“老佛爷”们对周先生恨得咬牙切齿之状,明显可见。只是最高学府里莘莘学子在“文革”中堕落到如此地步,真让人寒心。

天气太冷,有的同学虽然穿两件棉袄,两条棉裤,但仍抵不住口外的严寒。有的同学脸冻坏了,耳朵冻烂了,手冻得肿得像馒头,但绝对不准叫苦。一叫苦,就是缺乏贫下中农感情,就是对“教育革命”态度不端正,就要被扣上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

一直等到中午,始终也没有人来押解季羡林。稍后,季羡林才从同棚别的“难友”那里得知,原来“老佛爷”派人在头天夜里去抄家的对象是周培源先生。周先生是中央明令要保护的人,但他们也胆敢违抗去抄家,而且还准备做主要斗争对象。没想到,有人事先透露了风声,周先生得到消息便躲起来了,没有被揪住。本来,“老佛爷”知道季羡林与周培源关系比较密切,都是“井冈山”的高参,所以准备让季羡林陪斗。没想到周培源先生躲起来,没有斗成,所以从早晨等到中午,没有人去“押解”季羡林。听了这个消息,季羡林心里真有点后怕。如果周先生真被“揪”出来,批斗起来声势之猛烈,是概可想见的。

学生们在这样的地方进行“教育革命”,到底能学到什么,那就可想而知了。当然也有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有些同学锻炼了吃苦耐劳的能力,有的同学则见了世面,有的长时间没离开过城市的“资产阶级小姐”,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她们从未见过的一种稀奇动物——毛驴。

有一天,牢头禁子下令,不让季羡林出去参加劳动,让他在“牛棚”里等候批斗,但不是主角,而是“陪斗”。这是一种十分残酷的刑罚,类似于旧社会的“陪绑”。已经被批斗多次了,季羡林几乎成了“老手”,什么喊口号,喊“打倒”,喊“拥护”,发言批判,以至满嘴捏造罪名,他都能够习以为常,听之不闻,置若罔闻,但对于肉体上的折磨,坐“喷气式”挨耳光,拳打脚踢,有时竟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有往脸上唾吐沫而不能动弹的人格污辱,一想到这些,他心里真有点不寒而栗。因此,当牢头禁子带着满嘴的“国骂”向他下达命令之时,季羡林的心里真正有点哆嗦了。但他毫无办法,在失去理智的年代里,他已失去一切自由,连活着的自由在内都失去了,他只有低头应命,如坐针毡似地等在“牛棚”里。那种坐以待毙的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东语系另有一支“教育革命小分队”则开到天津塘沽新港,在那里,“教育革命”也是一无所获。正是春节除夕夜,两支队伍都突然接到命令,返回学校,延庆的师生正在包的饺子还未来得及吃,就开拔了。

“牛棚”设在外文楼后边,那里有几排平房教室,大规模批斗以后,这里成为那些问题比较严重的人,接受劳动改造的住处,总称为“劳改大院”,也称为“牛棚”。一批红卫兵被安排在这里做“监改人员”,对问题严重的人,进行隔离审查,老教授们偷偷地在私下把他们叫做“牢头禁子”。

1970年1月,全国开始讨论文科大学如何办的问题,《红旗》杂志在第1期上发表上海市革命大批判小组写的评论《文科大学一定要搞革命大批判》,文章提出“革命大批判既是社会主义文科大学的基本任务,又是当前改造旧文科大学的战斗任务”,认为只有把革命大批判深入到文科各学科,“旧的文科大学才能在批判中获得新生”。一月底二月初,全国传达了中央《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一打三反”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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